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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精灵,在现代都市游荡。
一袭晚清款式的齐膝长袍,娇媚的桃红绸上黑缎宽镶,盘着大云头——也许是如意,下摆大襟和硕大的袖口上,是几枝纷繁的桃花,铁画银钩,却又水滴滴的,像是雨纷纷的早春给这深冬带来桃花的缕缕香气。
1945年1月,是张爱玲创作生涯大红大紫的最后一页。
由她自己改编的四幕八场话剧《倾城之恋》自头年12月16日在装修一新的新光大戏院隆重首演后,又是轰动响应,连着演了几十场,场场爆满,眼下仍是盛况空前,张爱玲又在上海滩创造了话剧史上的奇迹。
由她自己设计封面的第一部散文集《流言》,在经常停止供给电力的境况中,仍于头年12月出版,与《传奇》一样,亦是当月售罄,紧接着又再版、三版,果然如愿,像流言一样传得真快呵!封面上的女人着一袭宽袍大袖的晚清仕女装,又是披着长发的现代女性,五官与手都从略,是受毕加索还是梵·高的影响?朦朦胧胧神神秘秘,正是一个“月落如金盆”的夜晚,伴着淙淙的流水声,一个女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私语人生:她的破碎的贵族之家,她的毫无爱心的父亲,她的老屋民初式洋屋,她的童年,她的被囚禁的少女的癫狂的心理感受……没有爱,可世间和岁月,仍是可哀又可爱;她的大学她的经历战争的感受,她还原了战争背景中人的固有本性,是对人性的自私的求生本能的自省也是对人性的理解和宽悯;她的惊世骇俗的女性观,揭示出女性心理和感情世界矛盾复杂的内蕴;她的点点滴滴的艺术情趣和生活情趣,谈诗谈画,谈音乐谈跳舞谈写作,更谈吃穿住行钱,她以一颗细腻敏感的女性的心去观察世俗人生,她从日常生活中随手拈来平常又琐屑的题材,咀嚼体味出微末的人生哀乐;她涂抹出苍凉的人生底色,却又不悲观绝望,仍有着生命的执着和美感。难怪书目广告上赞誉:“思想巧妙、文笔幽丽,如溪水之潺湲,如月下梵哑林独奏,凄迷动人。附画多幅,亦饶有风趣,如‘夫主奴家’诸幅,辄叹其构思之奇妙。”
她可不喜欢梵哑林,水一般地流着,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了。然而,原本就是逝水年华呀。她是晚清的中国士大夫文化走向式微和没落的最后一个传人么?然而她既是腐朽贵族文化背景的叛逆者,又是频频回首的流连者么?既是现代都市文明的寻觅者,又是十字街头的彷徨客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已没有头年秋天《传奇》初版时的发疯似的快乐了。她成熟了,却也淡然了。
《私语》《烬余录》《自己的文章》当是她的散文代表作。她的人生观、文艺观的形成,借着"written on water”——水上写的字汩汩流出,荒凉的背景是惘惘的威胁的末世情调,可她的执着她的眷恋却不变。
“张爱玲!张爱玲!”隔着马路,一群女中学生指指点点唱歌一般。她已经分外地引人注目,为这炎樱很是讨厌。若是从前,她俩是多合理想的滑稽搭档呀,逛街买布买鞋翻杂志,上咖啡馆或干脆在街上边走边吃,现在可不行!这是名人的烦恼吧?张爱玲却不烦恼,她的衣食父母就是买杂志的大众呀,大众实在是最可爱的雇主,不那么反复无常、“天威莫测”,不搭架子,真心待人,他们爱她的书,热度不减,会记得她五年十年或更久吗?也有恶作剧的导演,丽华剧院上演的话剧《甜甜蜜蜜》,大闹特闹的喜剧中,一位怪小姐的装束就是她最爱穿的晚清奇装!可她也不烦恼,她这被模仿者没多大损失而观众获得片刻的愉悦,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
寒丝丝的冬的黄昏,洋梧桐叶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枝丫丫像许多无助无告伸向苍天的手,马路却干净至极的样子,北风卷走尘埃,一辆满载的电车驶过,三等车窗却戳出来一捆白杨花,车驶远了,看着像枯枝上积着的残雪。她微笑了,活着就有这样的可爱,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投来的流盼,每一枝突兀进入视野的花絮……都使你高兴,觉着生的珍贵。她端庄又调皮地微笑着,不朝左看,不朝右看,她向前走去。
生命又自顾自走过去了。
生命却分明填充着恐怖、焦虑、混乱的躁动。物价飞涨尤其米价暴涨,民不聊生,而有人在疯子般抢购黄金抢购粮食抢购燃料,种种肮脏交易搅起狂潮,灯火管制恐怖演习停电停水,警车呼啸而过宪兵疯狂抓人……日伪长不了啦。头年10月到11月,美国陆海军进攻菲律宾,攻占了莱特岛。尽管日本虚张声势发表战报说:“在台湾海峡上空,日军迎战美国空军,取得辉煌战果。”但是上海人通过短波收音机,直接收到美方的广播是:“被日本海军宣称击沉的我海军舰队部从海底浮上海面,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正在向西方进击。”上海已遭到了轰炸,市北部的机场和南部的造船厂皆直接受到攻击。日伪的日子长不了。上海的时局紧张,市民生活艰难。
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却仍然吸引着无数上海观众!要晓得,上海一直是话剧的一个中心,话剧界强手如林,曾几何时,青岛剧社、上海剧艺社、银联剧团、华联剧团、复旦剧团等专业、业余话剧团演出过不少好剧,于伶的《花溅泪》《女子公寓》,曹禺的《雷雨》《日出》,还有新编历史剧《碧血花》《葛嫩娘》《李香君》等,都曾风靡一时。就眼前,正剧《上海屋檐下》、闹剧《甜甜蜜蜜》就像在与《倾城之恋》打擂台,强手如林的话剧界,要出类拔萃谈何容易?可她硬是又冒尖了!当然,成功不属于她一个人,编、导、演三位一体,呵,还有幕后的兄长般的好友柯灵先生,还有大中剧艺公司的主持人周剑云先生。她的剧本的成功就得助于柯灵,他一次次诚挚苛刻地提出意见,她也就老老实实地一改再改。待人厚道无私的柯灵便说了句俏皮话:“我没有敷衍塞责,她也并不嫌我信口雌黄。”剧本出来后,又得助于柯灵为之居间奔走,介绍张爱玲与大中剧团主持人周剑云见面。周剑云是战前明星影片公司三巨头之一,交际场上见多识广,什么样的贵妇名媛、摩登女郎没见过?可当柯灵陪着张爱玲走进餐厅时,候着的周剑云顿时生生被她震住了!是的,那天,她就穿着这件桃红的拟古装,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边,脚着一双明蓝绣花鞋。却并不全是因为奇装异服之故,上海女人穿什么的没有?就是影剧圈中的女明星,仿古仿得触目者亦有,衣裙上下七镶七滚,满满地绣着缠枝折枝的花,下摆大襟则闪烁水钻盘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钉着“阑干”的丝质花边,七寸宽中又精细地镂出福寿字样;头上则压满了珠花玉簪,脚上是满式的高底缎鞋;可谓“全副武装”!可是,不对,不对,一百个不对。因为仅仅是触目,却没有内容,是空洞的。这个张爱玲,不同,她是沉甸甸古中国的含蓄底蕴,从千疮百孔却仍不失源远流长的贵族文化的背景中走了出来!这是她的震慑力所在,也是他失常而变得拘谨的缘由吧。但是会谈毕竟很融洽,张爱玲的名与人,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导演朱端钧,是上海四大名导演之一,谱曲者梁乐音,也算小有名气;演员阵容则蔚为壮观:女主角白流苏的扮演者罗兰,男主角范柳原的扮演者舒适,均为名噪一时的明星;就是饰配角的端木兰心、欧阳莉莉、陈婉若诸位,也非等闲之辈。剧团在著名的兰心大戏院排练时,张爱玲就兴致勃勃地去观看过,并萌生出为此戏写宣传稿子的念头:“倾心吐胆话倾城”,套的是“苜蓿生涯话廿年”之类的题目,似俗不可耐,她怀疑自己怕是天生的俗。于是干脆改作“写《倾城之恋》的老实话”,原本是给《力报》发表的,但这篇文章到了大中剧团后,却给《海报》拿走并于1944年12月9日发表了。《海报》其实比《力报》实力要雄厚、影响要大,包天笑,周瘦鹃、程小青、张恨水、范烟桥、汪亚尘、郑逸梅等都常为之撰稿,但张爱玲不太乐意,因为《万象》老板平襟亚与她的笔墨官司就在此交战,张爱玲认为他们厚平薄张,因而耿耿于怀。张爱玲毕竟也是普通人,能毫不计较吗?不过,她倒是有涵养的,又写了一篇精彩有新意的《罗兰观感》,并且还特地差人送去《力报》,编者黄也白不觉受宠若惊,抢于1944年12月8日至9日在该报副刊发表,并附有按语,将此稿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也算替张小姐报了“一箭之仇”。《海报》亦无话可说,12月8日本是港战开火之日。
张爱玲偏爱罗兰,因为罗兰把她的白流苏演活了,不,罗兰就是白流苏,怯怯的身材、红削的腮颊、幽咽的眼、微风振箫样的声音,一开始穿着一件寒素的蓝布罩袍,简直让张爱玲吃惊了:“当初写时,其实还可以写得这样一点的……还可以写得那样一点的……”
张爱玲还欣赏罗兰的灵气和淘气。第一幕第二场白家全家出动相亲归来。因白流苏盖过了相亲的妹妹宝络,全家对她又恨又妒,流苏怯怯地挨身而进;导演觉得不对,要她别板着脸,也别不板着脸?!罗兰却立即悟了,再排练时,她仍低着头过,可有一种极难表现的闪烁的昂扬!她到位了。张爱玲真是感激她的演技,而她呢,夸张地摇头晃脑一笑:“得意!我得意!”把大家都逗乐了。
不管张爱玲承认与否,她对罗兰的认同,实质上是对白流苏的喜欢。白流苏是中国女人,中国女人就是白流苏,白流苏是跨世纪的中国女人。在她身后,是古中国的碎片,破碎、腐旧、沉滞、缓慢、敷衍、麻木、沉疴种种,可终究是她生存的背景和根系所在!在她前面,新旧文化中西文化种种畸态或常态的杂交,也许不甚健康,但毕竟充满了五光十色的诱惑和刺激,她要叛逆,要冒险,要进行生命的赌博,于是才有了倾城之恋。她不同于曹七巧,曹七巧永恒地禁锢在社会之塔的阴影中,哪怕这塔是金子铸就的;她不同于葛薇龙,葛薇龙永恒地缠绕在蛇的诱惑中!她不同于红玫瑰白玫瑰,文化教养不高,但比她们厉害,是个有决断力求把握自己的女人;她不同于汤姆生太太——霓喜,她不放荡,她懂得进退兼顾把握婚姻。当然,她和她们一样,仍旧是“可怜的女人”。她的失意得意,始终是下贱难堪的;但是,范柳原转向平实终于结婚,能完全归于香港之战的影响吗?白流苏,这一个女人亦有地母的根芽,是她将浪荡浮滑、无根的范柳原拴在踏实的根桩上呵。虽然结局平庸,甚至可以说庸俗,但多少有点健康、平实的因子。白流苏是自私的女人,但究竟是认真的,认真地择偶,认真地生存。没有高尚,没有悲壮,可你又能要求平凡的女人怎么样呢?
女人总是低的。张爱玲对这点看得很透,外表上看去世界各国女人的地位高低不等,但实际上总是低的。气愤也无用,人生不是赌气的事。父权制的形成,母权制的颠覆,乃是女性遭受的具有全世界的历史意义的失败吧?
尽管张爱玲没有公开表白过,可她对《倾城之恋》的感情是不同于其他作品的。《倾城之恋》几乎掏出了她的全部生活阅历;大家族的生活,香港之战和都市的生存。《倾城之恋》又凝聚着她的人生观和文艺观。
是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较接近事实。
“《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
“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
张爱玲喜欢素朴,可是她以为她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素朴的底,因而有人认为她的文风华靡。而《倾城之恋》便是这种所谓的“华靡”文风的登峰造极。苍凉底色中透出绮丽华靡,绮丽华靡中又分明沉淀着荒凉,这是中国风的西洋油画。绮丽的词语,庸俗的生存,机巧的对白,算计的恋爱,变幻的阳光月色、明明白白的男女心,参差地对照着,让人回味。而老钟、胡琴与白公馆,野火花、地老天荒般的灰墙与浅水湾,战争的“声乐”、绫罗绸缎的“洪流”与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匠心独运的装饰。当然,那自然流利机智聪慧的对白,恍惚间,真不知是白流苏语还是张爱玲在说,难怪旁观者会批评她沉溺其间,流连忘返了。然而,喜欢就是任性的,况且她是个女人。
《倾城之恋》最明白无误表达了张爱玲兼容的人生态度:明明知道人世间没有爱,偏偏要去寻觅爱;明明知道人生就是磨难,偏偏要去经历磨难;明明知道比起外界的力量,人是多么渺小,何能支配生与死与离别这等大事,可偏偏要说:“生和死都在一块,我和你誓言不改,让我俩手相搀,活到老永不分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出自《诗经·邶风·击鼓》,卫国人被征调到南方打仗,平息陈宋两国纠纷,久戍不归,思念家室!这是最悲哀的一首诗,可它的人生态度是何等肯定!
浓郁的宿命色彩与执着的生存态度,人生就是这般矛盾复杂!
《倾城之恋》的演出,获得了超预期的成功!张爱玲也想像罗兰那样淘气一回:“得意!我得意!”
男演员舒适也有范柳原的潇洒,但外国派味道淡了点。末幕中,回归平实的范柳原脱下大衣去挑水的细节,评论家以为太快太突兀,她却被这瞬间感动了,没有水,叫女人怎么活?
导演朱端钧自是高手。末幕港战开始,除了音响效果,灯光全打在日历上大大的“12月8日”,聪明。
1944年12月28日上海《中华日报》副刊刊出柳雨生的《观〈倾城之恋〉》,以兴奋之情盛赞该剧“不失为1944年至1945年间的一出好戏——重头的,生动的,有血肉的哀艳故事。”“像张爱玲先生在她的《罗兰观感》中所提到的,罗兰在这里的成就是无比的。她是这幕戏的魂灵。”《春秋》主编陈蝶衣也撰文《〈倾城之恋〉赞》,以为《倾城之恋》是一首诗、一首悲歌。1945年1月《杂志》月刊发表应贲评论《剧坛巡礼:倾城之恋》,分析了小说原著与张爱玲处女剧作的各有长短,又评判了导演男主女角的艺术得失,亦是肯定赞赏。
冬的黄昏眨眼即逝,天早早地黑尽了。
路旁的人力车上,一个女人斜着坐,车夫蹲在地上,点亮了一盏油灯;
小年轻在自行车轮上装了一盏红灯,飞快地骑着,红圈滚动流丽至极;
烘山芋的炉子黯淡的土红色和笨拙的样子就像烘山芋,热腾腾的有种“暖老温贫”的意味。
……
她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这不是去年冬夜的街景么?她在《道路以目》中津津乐道过。
人生有多少重复叠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个炒白果的十来岁的孩子还在炒白果么?“香又香来糯又糯,”去年他唱来还有点生疏,今年该是朗朗上口了吧?那黑黑的长街上,那孩子守着锅,蹲踞在地上,满怀的火光。
她忘不了。
她的眼睛濡湿了,但她很少落泪。
她知道,那孩子又大了一岁,今年毕竟不同于去年。
今年她添了相思:他会回上海过阴历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