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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胡兰成同行的还有沈启无。
沈启无以为胡兰成会开车来接他,没想到得撑伞步行。他没伞,钻到胡兰成的伞底下,两人竟有些踉踉跄跄向车站走去。
眼下,沈启无名声极臭。他是燕京大学毕业生,曾听过周作人的课,以后又任教于燕大北大,与周作人过从甚密,曾与废名、俞平伯、冰心共称为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平沦陷后,他经常在敌伪刊物上发表献媚诗文;周作人出任教育总署督办,他曾到南京活动;他指望借助周作人之力,得高官厚禄,但未能完全遂愿,于是迁怒于周作人,竟向日本文人提供材料攻讦周作人。周作人几经查实,搬弄是非者正是弟子沈杨即沈启无!周作人盛怒之下,向舆论界发出“破门声明”。“破门”为日本语词,意即将学生开除出师门。一时间,舆论多同情周作人而谴责沈启无。因沈启无以他更无耻的行径,大节小节全失去,很快成了丑类中的丑类。北京的文化底蕴及住家的温暖舒适,在他已成了一种沉湎的嗜好,可也不得不南下。胡兰成倒很同情他,相约办报。
沈启无风度凝庄,可是眼睛常从眼镜边框外瞟人。
沈启无瞟一眼胡兰成:“怎么没车?”
胡兰成一笑:“我去张家老宅看了看。”
言必称张爱玲。
沈启无对张爱玲的文章,读过的没几篇,却也以为每篇都有她的异彩,仿佛天生的一树繁花异果,而这些花果,又都是从人间的温厚情感里洗练出来的。她不是六朝人,却有六朝人的华赡。而生活对于她,不是一个故事,而是生命的渲染,是用人生做底子的,她走进一切的生命里去,所以,她的文章是温暖的,有庄严的华丽,也有悲哀,但不是惨伤的凄厉,对人间是有着广大的爱悦的。沈启无的赞美,是真诚,也是敷衍。这黑天雨地,可不是文艺沙龙。
胡兰成却如醉如痴,滔滔不绝,手舞足蹈评说张爱玲和张爱玲的一篇篇文章:她的文章背景阔大、才华深厚。是要占有一个时代的,也将在一切时代里存在。因为青春能长在,自由能长在,才华能长在的。他说,最好的文章是《倾城之恋》!有人说它仅有华美的包装,没有深刻的勾勒,差矣!恋爱中的男子像喝多了酒的醉鬼,自顾自说,是无须顾及听众反应的。
黑天雨地。沈启无的眼中,南京只是一味的寥廓,简直不像一个都城。似乎许多乡村,池塘、篱笆、蔬菜园、田野树木,结成了这么一个都市。近代化的市政府设备,只能算是一个插曲而已。眼下,没有星星月亮,风雨飘摇,真个是一片地老天荒。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和一个自私的女人的故事。
范柳原的自私是一种变态的自暴自弃。这位有钱的华侨之子,因是外室所生,继承权的得到很费了些周折。坎坷和富有使他饱经世故又玩世不恭,尤其对女人。他需要娼妓、情妇,却不需要妻子,因为结婚需要虔诚,他没有。他看中流苏,是因为她是一个爱低头的真正的中国女人,而流苏却不肯轻易低头做情妇。小智小慧、小奸小坏、狡猾精刮的范柳原与流苏之间便有了一场场智斗。三十三岁的他的机智与风趣只是萤火虫的微蓝色的光,在黑暗中照亮自己罢了。他的生命之火其实已经熄灭,他的自私,其实是空虚和软弱。
白流苏的自私却是出于自怜自卫。一个二十八岁的离了婚的女子,在古老颓败压抑的娘家白公馆再也住不下去了。一个机遇,让范柳原垂青于她,于是,炎热的夏天,她悲愤、凄况又满是喜悦冒险地出走了!她不是娜拉,她只是以她的残剩的青春作命运的赌博。从上海来到了香港浅水湾,和这个男人只有美丽又磨人的调情,真真假假的捉迷藏。她只有重回那跟不上生命胡琴的白公馆!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让男人上当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还污了刀。一个秋天,她已经老了两年!熬到11月底,范柳原电报召她去香港时,她忍无可忍却仍是一腔委屈地去了。第二次的出走是痛苦地被屈服。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她只有做他的情妇。可是他只需要她一个礼拜,便要上英国!他走的第二天——1941年12月8日,炮声响了!
那一声声的“吱呦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那炸弹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箱子,啪地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
香港陷落了,城市倾覆了……
战争却成全了她。柳原回到流苏的身边。柳原与流苏结了婚,倾城之恋是个平凡的归宿。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这难道还不算深刻的勾勒吗?世界是荒凉的,生命太沉重。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这是豁然开朗,这是返璞归真,这是从绚烂走向平淡。生命的真谛不是正在这里吗?
他振振有词,他已经全身心投入进《倾城之恋》。撑开的伞围雨水汩汩而下,在灰白的雨幕中又形成白色水帘的包围圈,沈启无不觉打了个寒噤,只想快点到车站。
他却突地驻足,他的眼熠熠有光:哦,一堵墙,极高极高,灰砖砌成,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这堵墙,使人想起地老天荒……
沈启无从眼镜边框上方瞟一眼他,又抬抬眼镜寻觅一堵墙——黑天雨地,的确是地老天荒。他喃喃道:“断垣残壁,处处可见嘛。”
他目光灼灼:这才叫人人眼中有,个个笔下无。《倾城之恋》三次描述这堵墙:第一次是浅水湾之夜,野火花红得不可收拾时,柳原和流苏靠在这堵墙上,柳原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那时再在这墙根底下遇见,怕相互会有一点真心。这真是现代人疲倦中的清醒,人生成了警句。第二次是香港停战后,困在浅水湾的男女缓缓向城中走去。柳原和流苏无话可说,战争洗礼了他们,流苏说:“那堵墙——”,柳原默契地答:“也没有去看看。”第三次是流苏拥被而坐,劫后余生,听着那悲凉的风,想着那堵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了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这是人生的彻悟,这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也许他们只不过是方舟上的一对可怜虫,是不彻底的人物,可他们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之一。他们不彻底,更不是英雄,但究竟是认真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这不是壮烈,也不是悲壮,而是苍凉——是一种启示。
他忘情地搀住沈启无的手臂,对方苦笑说:“回上海再死生契阔吧。唉,这该死的天气,该死的南京城。我都成了落汤鸡了。”
唉,没伞的挨着打伞的,钻到伞底下去躲雨,以为多少有点掩蔽。可是伞的边缘滔滔流下水来,反而比外面的雨更来得凶。挤在伞檐下的人,头上淋得稀湿。
这是张爱玲说的寓言,她聪明的眸子含着笑意:“当然这是说教式的寓言,意义很明显,穷人结交富人,往往要赔本。”
两个酸文人,头发、一边袖子裤腿早淋得稀湿,皮鞋在雨地中叽叽呱呱作响。他们就是那钻到“富人”伞底下去躲雨的“穷人”吧?唉,无根基无背景的文人,失气节玩权术,成了趋炎附势、追蝇逐臭的小人。
胡兰成的心中打翻了五味瓶,那一堵灰砖砌成的墙,竟铺天盖地、沉沉地压过来,压过来……
十七年前的夏天,他第一次来到南京,着一袭蓝布长衫,真正的一无所有。他去莫愁湖,上鸡鸣寺,下到陈后主的胭脂井,却想怀古也怀不成,因为太年轻。他只是傻傻地爱在古城墙上无目的无拘束地走着,那灰砖砌成的古老的历史墙呵。看城外落日长江,望城内炊烟暮霭,走了半天也无尽头。胸臆间山河浩荡,而南京的伟大,好像没有古今,二十一岁的他,深爱南京。那时候,经过北伐革命,又见内战迭起,在前进与倒退撕掳、升华与沉沦交错的时期,从山地走出闯荡人生的他,心身还是纯正的。
十九岁时他在杭州蕙兰中学读书,曾被开除,那是因为他任校刊英文总编时登载了某君账目不清的稿件;二十岁时进杭州邮政局当邮务生,三个月即被开除,那是因为顶撞了局长的“崇洋媚外”。都有着理直气壮的纯正。
三十四岁时来到南京,由摇笔杆的一介文人平身而起,出任汪精卫的所谓“国民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与行政法院政务次长,虽是次长,亦为不少人觊觎之位,乃得助于伪宣传部部长林柏生的手腕。成立即日,是个阴沉沉的草率的天气,那阴沉沉草率的成立被人们斥之讥之为沐冠之猴的傀儡剧出演。
他的双足已陷入泥潭,他的灵魂早已满是龌龊。
日本必败。汪精卫政府必垮。战局已临急景凋年,虽然最后的结局尚未到,不过或迟或早而已。他输了,彻底地输了。这些年深陷泥潭已痛感狼窝里觅食的残忍,互相倾轧、冷酷无情。曾几何时,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者,转眼就被毒杀,人不如一条狗。或许,他们已不算人,从沐冠之猴到狗咬狗、疯狗咬疯狗而已。
他打了个寒噤。
功名利禄像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他被时代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得抓住一点真实的东西——
他得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