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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高龄的赖雅顽强地活着。

半瘫卧床的他,却没有失去思维,没有失去言语,她与他还能相知相守、相依相伴!

张爱玲感激上苍的恩赐。

张爱玲也必须面对现状的残酷,他们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富裕,她得独立肩负起生活的担子,无论眼前还是将来。

她从来不隐讳她喜欢钱!因为她没吃过钱的苦——小苦虽然经历到一些,和人家真吃过苦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

她得抓钱。

赖雅病情稍稍稳定,张爱玲即去香港为电懋公司写作电影剧本《红楼梦》,可惜未能拍摄成电影。但是张爱玲编剧的《南北和》续集《南北一家亲》倒是极受观众喜爱,卖座率极高。张爱玲返回美国后,写作电影剧本一发不可收拾,《小儿女》《一曲难忘》《南北喜相逢》纷纷出笼。

赖雅理解她,关注她,写了大半辈子电影剧本的他,兴致来时还给她谋划一两个好点子,家中仍常有他们快乐的笑声。

赖雅爱怀旧。说到辛克莱·刘易斯,193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奖金,一生获得许多的称誉和嘉奖,他又高又瘦,别人笑他像扬起前腿捉虫子的螳螂,他1951年去世了。说到庞德趣事,有次他要阻止叶芝发表一篇东西,说是一堆垃圾,叶芝不听,不仅拿出去发了,还特为附上一篇前言,注明“庞德说这是垃圾”。说到布莱希特,从他弹着吉他给伤员演唱歌谣《死兵的传说》说到他的流亡,他的《卡拉尔大娘的枪》《伽利略传》《四川贤妇》《高加索灰阑记》,布莱希特也于1956年去世了。

张爱玲理解他。他珍爱友情,为老友的成就而自豪,却也有失落和遗憾。他把成功的一夜无限期地延长了。可是,他把“成功”的标准定得有多高呢?而这些年,她太闲适慵懒了,她记起了她的承诺:“我一直有一个志愿,希望将来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缘》译成英文。”“眼前我还是想多写一点东西。”

唉,一事无成。她愧对适之先生。

就在此时,她得到了噩耗。

在台湾的一次酒会上,还来不及送走客人,胡适脸色苍白,不省人事仰身向后倒去,摔倒在水磨石子的地面上。春寒料峭,暮霭沉沉,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张爱玲不知详情。只是惘惘的,是因为本来已经是历史上的人物?

捏着报纸的手却僵僵的,在宴会上演讲后突然逝世,也就是从前所谓“无疾而终”,是真有福气。她想,以他的为人,也是应当的。

她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不在了,她想都不愿意朝这上面想,毕竟还隔着遥远的距离。

《庄子·庚桑楚》:“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

1967年赖雅的去世,给张爱玲留下的创痛却是真实的、持久的。

他是她灵魂栖息的家园。哪怕他半瘫在床,哪怕这半瘫给她徒添许多麻烦和苦恼,但他是个活人,即便悲哀,也相知相伴。而顷刻间,他化为乌有。一声叹息、一丝微笑、一缕轻烟都无法留下!他是家园的守护神,失去了他,家园坍塌了,她又无家可归!

四十六岁的新寡,已遭受了爱的萎谢、情的埋葬。

她封闭了内心世界。她孤独,却没有亵渎爱。

夜深人静时,孤独的她会想起她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戏《大神勃朗》。年轻的她说过:“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眼下,是时候了吗?

人死了,葬在地里。地母安慰垂死者:“你睡着了之后,我来替你盖被。”土地是温暖的。太阳又要出来了,出来审判活人与死人么?不要公平的审判,要爱。

只有爱。

春天总是回来了。带着生命!总是回来了!总是,总是,永远又来了!总又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与痛苦!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带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

她泪流满面。

她失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