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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2月8日。

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从容不迫。这其间,冬晨的迷人的银雾渐渐散开,松杉绿竹在风中嘘溜溜响着,落叶林子却凄迷稀薄得像淡黄的云,缥缥缈缈。山巅、山洼子、屋顶、阳台、全岛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开仗了,开仗了。”谁都不能够相信,可是毕竟是开仗了。

香港大学之晨却是一片欢腾!男女学生像过狂欢节似的活蹦乱跑,奔走相告——不是说战争,而是说大考。这一天正是大考的第一天,校方已做出决定免考!而平白的免考是千载难逢的盛事。要晓得,多少人昨夜开了手电筒孜孜矻矻看书呢,真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战争再近,在他们的眼中也还是远的。

很快就进入了鏖战。炮声轰隆,子弹穿梭般往来,恐怖攫住了每个人,呼啦啦往宿舍里跑,那里是眼下的家。邻近的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流弹不停地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一声声一声声,撕裂了空气,也撕毁了神经。

女生的心理反应,却仍然与衣服有关?!那位行头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的阔女,最着急的是:“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转了几个寝室,好不容易借到一件宽大的灰布棉袍,才算解了燃眉之急,衣服从随身带着的袖珍戏剧变成了保护色。

小家子气的金桃在危急时刻分外珍惜她的衣服,不忘把最显焕的衣服整理起来,一一放进大皮箱中;却仍旧穿着合身的赤铜地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棉袍宛若战袍。

秀丽洁白的马来西亚来的月女,她哥哥也在港大,可她最担心的却是被强奸的可能!从大陆来的艾芙林,自诩身经百战,能吃苦耐劳……

飞机营营地在顶上盘旋,“孜孜孜孜……”像牙医的螺旋电器,直挫进灵魂深处。难言的痛楚中,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声,“砰”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唰啦啦落下。身经百战的艾芙林却第一个受不了,歇斯底里大哭大叫着要冲出去,就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却都没有死。睁开眼来,太阳照着一地玻璃屑子,点点银光四溅。舍监不得不督促大家避下山去。慌乱中金桃不听别人苦口婆心地劝阻,硬是在炮火下将那只累赘的大皮箱搬运山下。皮箱没有锁牢,一个趔趄,绫罗绸缎如洪水倾泻在山路上——刹那间,张爱玲的思绪又一次被激活:战争、女人、罗愁绮恨。

她们聚集在宿舍最下层的箱子间里,黑漆漆中紧紧挨着相依为命。艾芙林仍歇斯底里讲着恐怖的战争故事,听众无不骇然变色。小大姐不敢到窗户跟前洗菜,喝的菜汤满是蠕蠕的虫。可只要活着!艾芙林则拼命吃拼命哭!

只有炎樱依然如故,偷偷溜去城里看五彩卡通电影;回来后又上楼洗澡,在流弹声中从容地泼水唱歌!舍监惊怒了,炎樱的不在乎对大家仿佛是个嘲讽。战争中,人的个性反而分外张扬吧?

这样的“蛰居”也不长久。港大停止办公,异乡的学生只有参加守城工作,才能解决膳宿。张爱玲稀里糊涂当了防空员,领到了一顶铁帽子和证章,然而回来的路上就遇到空袭,防空员也仓皇从电车上逃出,躲在门洞子里,捶门呐喊要进去,进去了能保证没趁火打劫的吗?乱糟糟的世界乱糟糟的人。只有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车里车外满是太阳。荒凉!张爱玲触目惊心,这原始的荒凉。

应征入伍的历史教授佛朗士被枪杀了,大概他正思索着历史和现实的一桩桩傻事,没听见哨兵的吆喝,结果没命了。张爱玲只知道从此听不到他的课了。那个长相有三分像拜伦的乔纳生加入了志愿军上九龙打仗去了,他将战争看成基督教青年会组织的九龙远足旅行?自顾不暇,安及他人?有两天张爱玲什么吃的也没领到,就这么飘飘然去做防空员。他们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张爱玲欣喜地发现了《官场现形记》和《醒世姻缘》。少时她向父亲要了四元钱去买来《醒世姻缘》,买来后弟弟争着想看,她便大气地让了。家的琐屑的回忆让她觉着些微的晕眩。《官场现形记》字印得小,屋里光线又暗,可是,一个炸弹下来,命都没了,还心疼什么眼睛呢?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日舰不停朝这边发炮,一炮一炮,越落越近,可她捧着《醒世姻缘》拼命读着,心里想的是:至少等我看完吧。她才发现对中文小说仍是一往情深,痴心不改。围城中竟是乱和糟,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气坏了,堆积如山的牛肉腐烂了,也不肯拿出来。她们只能分到一点米和黄豆,没有油,没有燃料,甚至自来水也断了!炒菜用的是椰子油,那强烈的肥皂味让人作呕,但张爱玲后来却发现那也是一种寒香!没有牙膏,她就用洗衣服的粗肥皂刷牙。没有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报,真是在书香中呵,只是那是美国的《生活》杂志,又冷又滑,毕竟是人家的书。不管怎么说,总是在经历战争,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了地抱怨,到底还是睡着了。

围城十八天!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张爱玲感化成为革命女性,许许多多软弱的凡人大概都一样。虽然行头极多的女华侨再见面时已剪成男式的菲律宾头,这样可以冒充男性;穿着赤铜地绿寿字织锦缎棉袍的金桃当过临时看护,劈柴生火,与男看护们一块担风险、开玩笑,人变得干练了;但是仗打完了,香港沦陷了,死里逃生重逢的港大女生们,第一件事却是进城去吃冰淇淋和买唇膏!满街每一家店去寻!扑空而归,第二天又走十几里路进城,终于以昂贵的价钱吃着了冰淇淋,里边吱吱咯咯全是冰碴子!这一年香港的冬天空前绝后的冷,她们渴求的竟是冰淇淋!反常却也正常。

男生们也致力于买菜烧菜吃菜。一位已小有名气的画家学生抱怨他的胳膊没有了力度,因为无休无止地炸茄子劳损了胳膊肌!

全香港都沉浸在“吃”的喜悦中!汽车行因没汽油改成了吃食店。绸缎店、药店、当铺无不兼卖糕饼。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全是卖炸饼的!那衣冠楚楚的炸饼者,是战前的教员、职员、店伙、律师乃至买办!吃者踊跃,张爱玲她们就立在摊头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的脚底下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

“吃”,这人的最基本的功能和生活艺术,突然得到过分的注意和夸张,竟变成下流和反常的!

而结婚广告每天在香港报上挤挤挨挨登着,大有“爆满”之势。学生中结婚的也不乏其人。大概围城中谁都有清晨四点钟难挨的感觉:寒噤的雾的黎明,一切都是模糊的、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腔子里的这口气?谁受得了这个?得攀住一点切实的、可靠的东西,那就是结婚。结婚成家——总算有家可回了。

饮食男女!战火、死亡去掉了一切的浮文,人终于回归于“大欲存焉”的食色本性。然而人类几千年的努力、人类的文明不正是要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圈子么?张爱玲感悟着,又糊涂着。她毕竟刚满20岁。

港大设了“大学堂临时医院”,收容的病人多是中流弹的苦力与被捕时受伤的趁火打劫者。张爱玲她们做看护。病人的日子无聊悠长得不耐烦,拣出米中的沙石和稗子的工作让他们喜欢,除此就是对自己的伤口生了感情!偶有戏剧化的一刹那:某病人趁火打劫恶习不改,手术刀叉、绷带和三条病院制服的裤子都藏进了他的褥单底下!也有不尽的叫唤:“姑娘啊!姑娘啊!”那是一个尻骨生了蚀烂症的垂危者,痛苦到了极致,面部表情却近于狂喜!值夜班的张爱玲不理,实在没办法才去敷衍一下,终于有一天天快亮时,这发出奇臭的病人永远停止了叫唤。鸡叫声中,她们吃着椰子油烘的一炉小面包,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在张爱玲的心目中,病人多是没思想的愚蠢野蛮者,尽管正在受着磨难。而张爱玲也反躬自省:自己也是个不负责任、没同情心、没良心的看护!一样是个自私的、恬不知耻的愚蠢者!是的,人世间没有爱!可扪心自问,每个人自己又给过人世间多少爱呢?哪怕一点点?

除了工作,张爱玲她们还得学日文,派来的教师是位俄国小伙子,可学日文者日日见少,少得不成模样,俄国小伙赌气不来了,却又另派了日文老师,香港沦陷了呗。从九龙打仗生还的乔纳生说到实战,最气的是指挥官竟派两个中国大学生出壕沟去把一个英国兵抬进来,乔纳生愤愤然:“我们两条命不抵他们一条。”殖民空气是中国人头上驱不散的阴霾!

这样的日子也不长,香港大学停办,张爱玲和炎樱乘船回上海。再见了,香港大学。她们没有毕业,更没有学位。张爱玲尤其迷惘,近三年的苦读、发奋、无数个第一、罕见的高分数,可战争将学校的文件记录统统烧掉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过去的一页成了空白?可这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吧?

船开了。码头上依旧矗立着缤纷刺目的广告牌,倒影依旧在浓绿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激烈冲杀着。别了,香港。别了,英格兰梦。她惊异自己竟很沉静,因为这毕竟是归家。她想到秀丽的月女,非常担心被强奸,可偏偏就是她一个人倚在阳台上看排队的兵走过,还大惊小怪叫别的女孩子都来看!月女是空虚的。她的空虚像一间空闲着的、出了霉虫的白粉墙的阴天的小旅馆。张爱玲想到了华侨,华侨大概一辈子隔着适当的距离崇拜着神圣的祖国,可是在思想深处是无家可归的,没有背景,没有传统。哦,张爱玲从未有过如此清晰、强烈的爱中国爱家乡的情感,虽然那里满是脏、乱。让她伤心,可分明还是爱,那是她的根系所在。张爱玲成熟了,她的面容褪去了衰老,一张丰满端正的鹅蛋脸;她的身材出落得高挑挺拔,穿着别出心裁又得体的时装化衣裙;她的头发生得又浓又密又黑。炎樱咋咋惊惊:“非常非常黑,这种黑是盲人的黑。”老天!是战争期间特殊空气的感应?她画了许许多多的图,一样是空前绝后的好!她几乎不相信是自己画的。挤挤挨挨的人头速写杂乱重叠于纸上,让她惊讶、眩异,却又明了,这是战时个性突出的众生相,即使以一生的精力为这些芸芸众生写注解式的传记,也是值得的。这些可哀又可爱的小市民。那教日文的俄国小伙子曾想出五元港币买她一张画——炎樱的肖像,她却舍不得。从画图中,她得到了教训:想做什么,立刻去做,否则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

别了,香港。别了,我的英格兰梦。

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双眸,视野中那美丽的岛屿渐渐朦胧了,港大、冯平山图书馆、高街、青鸟咖啡馆、中环一家电影院、浅水湾……却在脑海中清晰地凸显出来。

她似不知道,浅水湾坟地近丽都花园的海边,又添了一冢新坟——女作家萧红孤独地葬在那儿。太平洋战争爆发中,萧红病重卧床,无法转移,恳求好友骆宾基将她送往上海许广平先生处,可那样的时局,何能如愿?况且许广平于1941年12月15日被日本沪西宪兵队逮捕,受尽酷刑。1942年1月19日,医院中萧红已不能说话,唯在纸上写道:“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这是一个能写能画的天才奇女,是一只大鹏金翅鸟,可惜,如她自己所叹:女人的天空是低的!大鹏金翅鸟,被她的自我牺牲精神所累,从天空,一个筋斗栽到“奴隶的死所”上了!22日,萧红去世,年仅三十一岁。果真与蓝天碧水永处。

张爱玲似不知道,浅水湾的风光与一对陌生的男女叠印一处,这是一对来防空办公室借汽车去领结婚证书的男女,来了几次都未借到,可他们挺有耐心地每每等上几个钟头,默默对坐着,对看着,熬不住满脸的微笑,是这样的哀哀恋恋,招得爱玲和大伙都笑了。那男的气度轩昂,怕平素并不是善眉善眼之辈。这对男女曾有过怎样一段曲折迂回、跌宕起伏的恋爱?这平常无奇的女子有过怎样的希望、失望和万般无奈?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倾城之恋?是这样的平常又微妙、凡俗又传奇,不可理喻又千真万确,那报上挤挤挨挨的结婚广告便不那么可恶可悲,却有着一种苍凉的启示,芸芸众生依恋着人生安稳的一面!而这安稳的一面正是飞扬的一面的底子吧?它应该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战争、女人、倾城之恋。写小说的欲望抵挡不住地袭来,她只能凭直觉思维,也只爱直觉思维。而她的思维又常常是矛盾兼容,莫衷一是的。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是超人,她只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

轮船向北驶去。张爱玲和炎樱倚在甲板栏杆上,看着船头将海水犁开,看着微波粼粼的海面。张爱玲想,这海面平静时连溪涧的浪花都没有,可是,溪涧之水的浪花是轻佻的,海再平静,也仍然是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的。这就是底子,人生素朴的底子。应该用参差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而不应该是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

船过台湾海峡,秀丽的岛浮在海上,那样的小,宛若中国的青山绿水画里的,爱玲和炎樱如醉如痴地喜欢着。船上年老的日本水手过来和她们亲切地搭讪,说日本的风景也是这样的!又掏出他的三个女儿的照片给她们看,她们让他想起了女儿想起家?多么和蔼可亲呵。

夜深了,从船舱圆圆的窗户洞望出去,夜的海是蓝灰色的,恍惚间有只静静的小渔船,照着一盏红灯笼,哦,这是古中国的厚道含蓄的意境么?她喜欢。可大老中国的腐败、沉闷、那壅塞的窒息,她憎恶。她大概得永恒地矛盾兼容,执着中迷惘,迷惘中依然执着。

鲁迅,她是知道的。她还知道1927年鲁迅曾应邀赴香港讲演,猛烈抨击英当局鼓吹封建思想的文化逆流。她也是崇拜鲁迅的,可鲁迅先生逝世多年了。

晃悠悠的轮船迷蒙间成了轰轰地往前开的车。“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

然而,香港的回忆哪能是清坚决绝的条分缕析呢?现实本来没有系统,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香港之战给她留下的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干的事,也许,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这些不相干的事上?

谁知道呢?“人”是最吃不准的东西。

灵跳过人的炎樱搡搡她:“张爱,想回香港了?”

张爱玲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就是想回学校念书!”

她还是个没毕业、没学位的大学生嘛。

人生却没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