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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家11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
这是张爱玲1945年2月发表的短篇小说《留情》的开篇描摹。十二年后在她与赖雅的温暖随和的家中,她虽无伤感却也轻轻地叹息着。无论是他还是她,怎么说都进入了第二个生命。在赖雅,是大自然的规律;在她,是过早地历尽苍凉人生中太多的坎坷传奇,那生命的青绿色也过早地转换成红隐隐的暗红的火。
他们回纽约举行的婚礼,并无一丝张扬。婚后的日子,看书观剧谈话,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第一次婚姻欠她的,第二次婚姻给予了加倍的补偿。她与他,是人生旅途上的伴侣,伴着他,可靠,又愉悦。可是,房间里一只钟嘀嗒嘀嗒走,越走越响。这是文明的节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都划分得清清楚楚的呵!时间和空间一样,有它值钱的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她沉溺于安稳温暖中,不想写也似乎写不出什么,这种时间的奢侈浪费,也就等于荒芜吧?哦,不,就这样悠悠地过吧,日子过得像均瓷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晕,那倒也好。
《留情》截取的是米晶尧与淳于敦凤这一对老夫少妻午后几小时的生活片段,平庸琐屑中仍咀嚼出人生滋味。米先生已年近花甲,前头还有个结发太太正病重着;敦凤小他二十三岁,丈夫死了多年却仍难以忘怀;因此他们结合,无论肉与灵,都无爱可言。冬的午后,米先生应该去看看病重者,而敦凤不无赌气地上舅母杨老太太家去解闷。下起了小雨,米先生陪着她坐三轮车先上了杨家。杨家已是破败贫寒了,老太太靠卖古董过日子,儿子则连家也不大回,媳妇杨太太倒还在那里将将就就调情打牌,可是买点烘山芋待客,婆媳也要偷偷嘀咕半天。与杨家相比,敦凤应该满足。虽然米先生除了戴眼镜一项,穿西装的他整个地就像打了包的婴孩,也像他的籍贯无为县一样是无为的男人。可毕竟是自己的男人,挨着他的肩膀,觉得很平安。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米先生急急地去看了病重的太太,又急急地赶回杨家来接敦凤,他们双双把家还。雨停了,天上有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地上飘着落叶,抬眼沿街的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
这就是生命的感悟?虽然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虽然人世间没有爱,但是,总还有丝丝缕缕、点点滴滴的留情吧。
敦凤疼惜着米先生,虽然是为了钱为了生存,但也留着几分真情。米先生看着虹,想起他的病危的妻,仓促糊涂的日子中,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对打对骂,他们这对男女留学生呵。可正是那年轻的痛苦真正触到了他的心,那些悲伤和气恼都不算了。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疼惜便是留情。
《相见欢》也是“留情”的小镜头,可这镜头竟连系着从少女到媳妇到儿女成群到被人叫作老太太,女人的一辈子也就快到尽头了。是一个战后的冬的午后,荀太太来看伍太太,这两个互称表姐的同年老庚便来不及地唧唧哝哝,无非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两人都是旧式婚姻。胖胖的烧菜梳头样样不如人的丑小鸭般的伍太太,虽学贯中西陪伴伍先生留学英美多年,到大女苑梅早婚、小儿女去美留学后,伍先生到底遗弃了她,带了女秘书去香港经商,儿子都有了。伍太太对伍先生还是相当宽容,怨而不怒,仍“二哥四妹”的互通家信。只一样,伍太太钱倒是宽裕的。荀太太原是个美人胚子,荀先生其貌不扬,家境败落穷困,老太太又疙瘩,伍太太是痛心她挚爱的表姐彩凤随鸦的,数十年后仍余愤不平。倒是荀太太几十年下来与现实媾和了,而且很知足,她与《留情》中的敦凤一样,几次冷酷地说到自家先生的死,说明她始终不爱荀先生,但是一个人一辈子总也未免有情!即使当初红杏出墙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呢?荀先生下了班来接太太,如果盲婚是买奖券,那他中了头奖,都老夫老妻了,他仍爱着太太,但爱驱赶不了瞌睡,听着听着,他就打起咻咻作声小鼾来了。“相见欢”的旁观者是伍太太的大女儿苑梅,她是感染了战后美国的流行早婚的风气,追求平实的生活,她看着这一幕“相见欢”,只是出于惜老怜贫的礼貌。几个月后的晚上,又是同样话题的“相见欢”,苑梅恨不得大叫一声——他们是无望了!
真是人生的荒凉、空虚呀!可是经过岁月筛下来的不就剩下这点点缕缕的留情么?
《相见欢》前几年就写好,却不想发表,让岁月的筛子再筛筛吧。待到苑梅也到了伍太太、荀太太的年纪,看看还留下的是什么?
留情,是感情有所倾注;留情,也是宽恕、原谅。
留情,是疲乏的认同;留情,也含着无奈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