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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名的开始即热闹。张爱玲也不能脱俗。

1944年8月26日,出版发行小说集《传奇》的上海杂志社在康乐酒家召开《传奇》集评茶话会。

下午3时,张爱玲上着橙黄色绸衣,下系蓝绿裙子,头发在鬓上卷了一圈后长长披下,表情依旧淡淡地来到了康乐酒家。与往常不同的是,她这次戴了一副淡黄色玳瑁眼镜,唇上也搽了口红,于是,那沉静而庄重的风度中透出热烈和隆重。

陪着她一道来的是个锡兰女子,个头小而丰满,一派天真活泼。大红的上衣,白色的短西裤,手上戴着图案式象牙手镯,棕黄肤色的圆脸上有对黑溜溜的会撒娇的眼睛。整个的热带风味,恰如张爱玲给她取的名字:炎樱——炎夏中的樱桃,热烈绚烂、娇小可爱。她却不甚喜欢这名字,要恢复原来的名姓“莫黛”,“莫”是姓的译音,“黛”是皮肤黑;但她又从阿部教授那里,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种吃梦的兽叫作“獏”,就改“莫”为“獏”,她本来就像个有角的小兽嘛,可“獏黛”听起来像“麻袋”,或是“毛头”,所以又改为“獏梦”,可又有点像“獏母”!还是炎樱吧!这个水银般活泼的女子却是张爱玲形影相随的永恒的朋友,仿佛是为了证实张爱玲的“一种参差的对照”之美。

主持集评茶话会的是杂志社的鲁风和吴江枫。主编鲁风本名刘慕青,忙碌不已的样子,茶话会只开了半个钟头他就匆匆告辞了。

西东两边围桌而坐的应邀前来的文客全是男士!穿中服的钱公侠先生,前云南大学教授袁昌先生,写报告文学出名的尧洛川先生,仪表堂堂会演剧的谭惟翰先生,架着眼镜的陶亢德先生,哲非先生,南容先生,新进作家谷正櫆先生,爱说俏皮话的实斋先生,还有撰写了《中国女性文学史》和编撰了《近代中国女作家小说选》的谭正璧先生。

此外,周班公和柳雨生因事未能出席,却都送来了书面发言。

众星捧月。

每个出名的女人身后都有着男人们的支撑吗?

可惜,与会者并不都是上海滩文坛的一二流人物!而且,杂志社的背景后台是日本人。

可是,此时此地,怕也只能有这种色彩的茶话会吧?

受到邀请的女作家只有一位:其时与张爱玲齐名的苏青。

苏青稍稍晚来了几分钟,新烫过的头发做成有条有理的发式,头顶一个发卷做成的“V”形,像是胜利女神。结实利落的身材着一件绿底白花旗袍;无可批评的鹅蛋脸上修眉俊目,五官线条虽不硬却给人一种硬的感觉,因而有种男孩的俊俏,加上说话无遮无拦,快言快语利嘴利舌,浓郁的宁波腔像是一挺嗒嗒嗒开火的机关枪。

她的出现让男士们各怀表情地一笑。

或许想起了她的语不惊人死不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或许想起了她那刺耳却实在的呐喊:“我敢说一个女子需要选举权、罢免权的程度,决不会比她需要月经期内的休息权更切;一个女子喜欢美术音乐的程度,也决不会比她喜欢孩子的笑容更深……”

或许想起了小报最近对她的丑化:苏青像娘姨。

可不管怎么说,男人们乐意与她相处,因为与她相处,从不觉得欠她什么;她呢,为女人嗷嗷呐喊的她却不习惯与女人相处,应了“同性相斥”;但她偏偏就服了张爱玲!在公众场合,敢无所顾忌地嘲讽一代骄女冰心,又敢无所顾忌地宣称:“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

这个三十出头、离婚已两年的苏青也的确算得上上海滩的“女强人”:9年前以处女作《生男与育女》引起文坛侧目,眼下又以自传体的长篇小说《结婚十年》轰动上海;又任中华联合制片公司编剧、天地出版社发行人,主编《天地》月刊,真正的职业女性。不甘寂寞的她还担任时下上海特别市政府专员、中日文化协会秘书,她是有点心眼往政治上靠的,要不也不会巴巴地给胡兰成寄《天地》,自然这种污秽的政治油彩让她永远洗刷不清。

她与张爱玲是不同的。

但她与张爱玲毕竟是好友。

这回,她却停了机关枪,只在名片上刷刷刷写好,尔后吴江枫代她念出:“我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自有一种魅力,非急切地吞读下去不可。读下去像听凄幽的音乐,即使是片段也会感动起来,她的比喻是聪明而巧妙的,有的虽不懂,也觉得它是可爱的。它的鲜明色彩,又如一幅图画,对于颜色的渲染,就连最好的图画也赶不上。也许人间本无此颜色,而张女士也可以说是一个‘仙才’了。我最钦佩她,并不是瞎捧。”

她写出的是由衷之言,却不精彩。

所以,张爱玲后来会说:“我想我喜欢她过于她喜欢我,是因为我知道她比较深的缘故。那并不是因为她比较容易懂。”

倒是中国话语不很流畅的炎樱说得精彩:“她的作品像一条流水,是无可分的,应该从整个来看,不过读的人是一勺一勺地吸收而已。”她启口于茶话会即将结束的时刻,成了一段优美而深刻的结语。

这期间,十余位男士的发言,既无迅雨批评的深刻,又无胡兰成评述的特色。

一派赞叹:妙极。“横看成岭侧成峰。”喜欢她的“矜持”,佩服她的炼字炼句的功夫。制造气氛的手腕很高。“苍凉”“悲凉”“荒凉”“冰凉”散发出淡淡的哀怨。用词新鲜。色彩浓重。比喻巧妙。描写心理变态深刻。像花雕酒陈而香。

张爱玲只是平静地,淡淡地听着。

一致肯定:张爱玲的文体笔法,既受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金瓶梅》的影响,又有毛姆小说、《红与黑》等的西洋情调,宛若以中国画法画西洋画,中西合璧,天衣无缝,她的文体,在中国的文学演进史上,是有她一定的地位的。

张爱玲只是平静地、淡淡地听着。

当周班公的书面发言中提及《琉璃瓦》的原稿,他曾“奉命”退还时,她依然只是平静地、淡淡地听着。事后却声称:她自己最不惬意的是《琉璃瓦》和《心经》,前者有点浅薄,后者则是晦涩。

当临阵磨刀、边开会边翻阅《传奇》的陶亢德,从眼镜上方射出挑剔的目光,说作者将30年前的月亮比喻成朵云轩信笺上的一滴泪珠,是玩弄文字,说荣宝斋的信笺又有何不可以时,她依然只是平静地、淡淡地听着,不置一词。

直到隔一天,会议记录朱慕松与她通话时,又提及朵云轩、荣宝斋时,她对这近于吹毛求疵的意见才淡淡回答:“刚巧我家里一向是用的朵云轩信笺,所以根本不知道还有荣宝斋等也出信笺。”

她,就是这样沉稳、谦逊、高贵又平淡的千金体、大家风范。

可如果以为她胸襟似海,能广纳一切批评的话,那可大错特错了。迅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5月发表,7月,上海新东方杂志就刊出了张爱玲的《自己的文章》。可以说是她对迅雨的毫不退让的答复,也是自己文学创作的宣言书。

当然,她并不知道迅雨即傅雷。但就怕即使知道她也不会手软语婉的。也许不识好歹,但终究是坦率的。是傲傲然的贵族气?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总之,她是这样的理直气壮,这样的放恣、跋扈!

她很年轻,只有二十三岁。

她正在恋爱,诚如她自己所说:“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

张爱玲不这样,也就不是张爱玲了。

8月26日的《传奇》集评茶话会,虽是质量平平的捧场,但众星捧月般的赞叹,经销人南容先生的诚恳感谢,实斋先生的插科打诨、陶亢德的节外生枝、苏青女士的一反常态……却也让这个茶话会开得兴兴头头、热热闹闹。

张爱玲——烙刻进现代文学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