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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张爱玲终于开始将洋洋四十余万字的《海上花》译成英文本。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感到适之先生不在了!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那种仓皇与恐怖太大了。

1983年11月,繁体中文版《海上花》注译本由台北皇冠杂志社出版;1984年1月,英译本《海上花》出版,在越发“去日苦多”的时候,张爱玲近十年的工夫又这样掼了下去,对这一豪举,张爱玲自拟回目:

张爱玲五详《红楼梦》

看官们三弃《海上花》

《海上花》是第一部专写妓院的长篇小说,主题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的空白——爱情。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海上花》视为清代“侠邪小说”的压卷之作,称赞其“平淡而近自然”。胡适更是推崇备至,称之为“海上奇书”,“到《海上花》出世,一个第一流的作者用他的全力来描写上海妓家的生活,自觉地描写各人的性情、脾气、态度、行为,这种技术方才有充分的发展。”“《海上花》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海上花》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地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尽的余韵。鲁迅先生称赞《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这是文学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这些皆是1936年胡适为亚东版《海上花列传》所作序中的文字。

十三四岁的张爱玲正是看了《胡适文存》上的这篇序,心向往之,而去买来读。对《海上花》的认识和情感,她完全趋同于胡适。胡适欣赏其作者将一串短篇故事用“穿插”与“藏闪”的笔法,折叠在一块,东穿一段,西插一段,或藏或露,屡次借回目点醒,含蓄有分寸,扣得极准。胡适佩服《海上花》栩栩如生写出各人个性:“黄翠凤之辣,张惠贞之凡庸,吴雪香之憨,周双玉之骄,陆秀宝之浪,李漱芳之痴情,卫霓仙之口才,赵二宝之忠厚……”;张爱玲亦以为不只是写出了一群性格迥异的妓女,那上至官吏下至店伙西崽的一群嫖客,也有深度厚度,立体化了。胡适极赞叹《海上花》的“平淡而近自然”,张爱玲则以为此中只有对白与少量动作,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织成一般人的生活的质地,粗疏、灰扑扑的,许多事“当时浑不觉”,所以题材虽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却并无艳异之感,在她所看过的书里最有日常生活的况味。对《海上花》的作者花也怜侬,即韩子云,她也与胡适一样,不同意许堇父与鲁迅所记的传闻,认为他绝不是一个穷极无聊敲诈为生的人,这书也绝不是一部谤书。韩子云体弱多病,四十岁不到,家境已寒素,且早故,他只是声色场中的一个冷眼人,寡欲而不是无情。张爱玲不隐晦对他的同情和好感。《海上花》的收梢很是现代化,戛然而止:书中对赵二宝的悲剧命运,王莲生的种种受气窝囊,最后飘逸一笔,还是把这回事提高到恋梦破灭的境界,张爱玲以为正是在这种地方,作者的观点在时代与民族之外,完全是现代的、世界性的,韩子云是踽踽走在时代前面的弱弱书生。

张爱玲还从《海上花》中众多嫖客“从一而终”的倾向,剖析出妓院这脏乱的角落里倒开出了爱情的花!陶玉甫与李漱芳的生死恋,陈小云与金巧珍的“翻前事”见感情,王莲生与沈小红的夫妻般的吵闹,华铁眉与孙素兰类似宝黛的吵架与或多或少的言归于好……并非从前的男子更有惰性,也并非婊子有情,而是人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与性同样必要——爱情。封建婚姻是这样的不合理,盲婚夫妇中虽有婚后发生爱情的,而且也是珍贵的;但是先有性再有爱,便缺少了紧张悬疑、憧憬和神秘感,没有夸张一个异性和其他一切异性的分别,没有眩异和惊讶,就不是恋爱!那时的恋爱最多有可能在早熟的表兄妹中,一成年,就只有在这妓院或许有机会,再就是《聊斋》中狐鬼的狂想曲子。这种情形一直到民初仍如此。北伐后,婚姻自主、废妾、离婚才有法律上的保障。恋爱婚姻流行了,写妓院的小说忽然过了时,一扫而空。这种观念,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化人中亦有同调者,算不得石破天惊,但在张爱玲,自有一种透彻和执拗。回想她为《连环套》的“辩护词”:“现代人多是疲倦的,现代婚姻制度又是不合理的。”“姘居不像夫妻关系的郑重,但比高等调情更负责任,比嫖妓又是更人性的。”回想她对地母娘娘——一个妓女形象的讴歌,张爱玲灵魂中敢于赤裸裸直面人生直面爱情直面两性的大胆炽烈,并未减退。

然而,译成英文和汉语译注的《海上花》,能避免第三次自生自灭的命运吗?

“平淡而自然”的风格是普通看小说的人所不能赏识的。曲高而和寡?然而没有读者又如何能流传下去呢?这真是文学的两难境地。

张爱玲的第二次热潮,其热度和广度,却有增无减。

美国夏志清教授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给予张爱玲极高的评价:称张爱玲为“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她对于七情六欲,一开头就有早熟的兴趣,即使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她都在注意研究它们的动态”。她“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以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轻作家,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

在海峡两岸和香港,不少出版社重印了张爱玲的作品乃至《张爱玲文集》,研究张爱玲作品的老中青学者不乏其人,而大陆的张迷张痴亦越来越多,张爱玲的名字,在大陆人的眼中耳旁,已不再陌生了。

理解的开始仍旧是热闹,张爱玲只享受热闹中的孤独。

也有苦恼。她原本就不喜欢或者早就忘却了的长长短短的文章,又一一从“古墓”中被“发掘出土”了,这让她非常头痛,可不论她同意或不同意,迟早会面世。有什么办法呢?过去是抹不掉的。更有甚者,盗印盗名者叫她万般无奈,可又能怎样呢?相逢一笑泯恩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