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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是毛毛雨的春天。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张爱玲与炎樱共撑一把鲜丽的油纸伞,半遮半掩于闹市,才又有了逛的自由。
谁叫张爱玲成了大红大紫的名人呢?
以前,她们是多理想默契的滑稽搭档。一块上街买衣料买鞋买杂志上咖啡馆,或什么也不买,只是痴痴地看橱窗看街景看人,只是逛!
她们逛报摊。炎樱将所有的画报都翻遍后,一本也不买。报贩讽刺她:“谢谢侬。”炎樱笑答:“不要客气。”现在可不行,张爱玲会被认出,小报得热闹几天呢。
她们逛商店。是虹口的精于计算的犹太人的商店,炎樱也要讨价还价,要店老板抹去零头,她孩子气地把皮包兜底掏出,于是店老板做了让步。现在也不行了,显得太小气。
她们逛咖啡店。从一个店买来栗子粉蛋糕,一个店买来奶油松饼,尔后上另一家咖啡馆去喝咖啡,因这样能各取精华,其味无穷。现在当然不行了,这似乎是疯狂的举止,是想小气地逃避捐税?她们逛茶馆。一边吃着金花菜、黄莲头和芥菜,一边在喧哗声中听着苏州评弹,一个白皙的男人唱着《描金凤》,每隔两句,句尾就得“嗯,嗯,嗯”地以示肯定,男人像是咬着人的肉不放似的,而应答者则是苏侬软语:“是个!难末涅?嗳?”现在怕也不行了,太俗?
那就看街景看人。张爱玲说过,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炎樱说,我们得承认,我们是为别人而打扮的。既然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我们的快乐与心理的均衡多少依靠着他人,无论是世故很深的女事业家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女学生。张爱玲想:女为悦己者容嘛。炎樱毕竟不是中国人。
满街的老少女人头上衣上全飞着一百零一只蝴蝶结!流行、时髦,往往会牺牲了个性!就像前两年的流行色芥末黄一样,到处横行着芥末黄。她们主张衣服要突出人的个性,尽管人们一味赞扬女子的文静,可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愿意文静成墙壁或家具的一部分。炎樱说,好的世界里有一个世界的声音,各个人也都是颜色的跳舞、色调的舞剧。所以有:毒粉红、埃及的蓝、权威的紫、牢监的灰、春雨绿、土地的绿、处女的粉红、风暴的蓝、Van Gogh的向日葵的黄呀。所以翠玉绿与孔雀蓝、中国粉红与宝石蓝、硫黄的黄与猛烈的紫、轻黄与灰的配搭就非常成功,清新可喜。所以你想穿什么颜色就穿什么颜色,现在不穿就永远没有时候穿了!老了,就会有遗憾,十有九个老太太喜欢看小辈穿红,不单是图兴旺吉利,其实是种下意识的补偿。对不?张爱[1]。
张爱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点着头。爱人、女友乃至姑姑和她在一起,都会变得非常唠叨,而“唠叨”又往往成了唾珠咳玉!这大概是张爱玲的特异魅力所在,静静地听,静静地想,只是素手,惹得对方使尽十八般武艺。
可满目的年轻的女孩子都爱穿黑,是出于悲剧化的做作?若要俏,三分孝?黑色的确是好背景,它比较隆重,给人一种感情上的重压,同时又有一种妖妇的魅惑?!于是炎樱又叽叽呱呱说起去年秋天苏青做的黑呢大衣。炎樱说,线条简单的于苏青最合适。于是试着样子的苏青由着她摆布,去掉翻领、去掉折裥、去掉口袋、去掉垫肩、去掉纽扣改暗纽!苏青惶惑了:“纽扣总要的吧,好像有点滑稽。”静静立一旁的张爱玲就笑了起来。似乎想起炎樱的戏谑;说许多女人穿着方格子绒毯改成的宽大的大衣,整个地就像一张床!不过黑色的床可不大好入梦,而且极容不得脏!穿着黑呢大衣的苏青紧凑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使张爱玲想到“乱世佳人”。
炎樱拉着张爱:“去看看苏青好吗?”张爱一怔,炎樱调皮地眨眨眼:“我们的苏青呀。”炎樱指的是游艺场广告上的跳舞的女子,画得很恶俗,但是那无可挑剔的鹅蛋脸,人情味极浓的笑眼,炎樱硬是认准了是苏青的闹哄哄的宁波风、叽里喳啦的美!炎樱总以为苏青是快乐的,对男人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以为“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们总觉他们不欠她什么,同她在一起很安心。”然而苏青认为她吃亏就吃亏在这里。
炎樱是张爱玲的朋友,苏青也是张爱玲的朋友,可炎樱懂得苏青吗?苏青并不是一个清浅到一览无余的人,可她的幸福与痛苦却偏偏只愿意向清浅到一览无余的炎樱者倾吐呢?人与人之间有着这样那样的难言之隐,生活才处处充满谜吧。
雨纷纷的江南三月,《杂志》月刊登出《苏青与张爱玲对谈记》,《天地月刊》则登出张爱玲与炎樱的《双声》,这是两支“同曲异工”的“双声”。
在《苏青与张爱玲对谈记》中,张爱玲是以正旦的脸孔出现的。这是1945年2月27日下午,《杂志》月刊记者就“关于中国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特约苏、张两女士在张爱玲那间小而洁的客厅里举行的对谈。苏青呱啦呱啦谈了职业妇女的种种痛苦,“失嫁”的可怕或丈夫被以爱为职业的女人夺去的威胁,又有办公共食堂、里弄托儿所、价钱划一的商店、科学育儿法、小家庭与岳父岳母组合等种种浪漫设想!张爱玲依旧惜话如金,却认为“如果因为社会上人心坏而不出去做事,似乎是不能接受现实。”苏青择夫标准五条: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筹更好。第三,体格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第四,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无味。第五:年龄应比女方大三岁至十岁。——这标准任何女人都听得进去,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张爱玲只是淡淡地说: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不过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当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对谈中,离了婚的苏青在急急地苦苦地寻寻觅觅吵吵嚷嚷,“未出嫁”的张爱玲在静静地淡淡地观察与思考,尽管苏、张都一致以为:用丈夫的钱是一种快乐。可读者大概一致认为:目前她们尚无丈夫。
在《双声》中,不同了,张爱玲成了悲旦,说出的是“绝调”。虽然她认为戏里只能有正旦贴旦小旦之分而不应当有“悲旦” “风骚泼旦” “言论老生”。张爱玲卸去了女作家的面具,真切地感受到思想背景里惘惘的威胁。
咖啡馆的空气菲薄,苹果绿的墙,粉荷色的小灯,冷清清没几个人,盆栽的小棕树手爪样的叶子正罩在张爱玲的头上,像是命运之神暗绿色的手掌!她们谈到白种人的思想、中国人的思想、日本人的思想,谈到东西方文明,回忆她们从香港回上海的情景,感受到的古中国的厚道含蓄。张爱玲说:“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她不止一次说她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她不止一次说杂种人、华侨因为没有背景,没有传统,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所以思想上是无家可归的!
她当然不知道,七年后她竟离开上海去了香港,后又去了美国,自此再也没回上海!人不能未卜先知,但越珍惜的反倒越容易失去吧?
她们笑着谈到妒忌,谈到丈夫爱上了女友或你完全看不起的女人时,你怎么办?张爱玲说:“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人。我想还是忍着的好。”“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快乐的炎樱只有说:“生命真是要命的事!”张爱玲也只能像一个莫可奈何的普通女人一样,任凭原以为紧紧把握贴恋着的爱像水一般流走,而且不会有太长的时间!
《苏青张爱玲对谈记》在读者群自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杂志》连着出了三期《妇女·家庭·婚姻》特辑。认真探研的、义愤填膺的、矫枉过正的、插科打诨的、说三道四的什么样的议论都有。喧哗与热闹中,只见雨过天晴,狼藉残红,飞絮蒙蒙,一派春光明媚中,又迎来了朝鲜籍女舞蹈家崔承喜第二次来沪。此女子在东京设有舞蹈研究所,专门研究东方乡土舞蹈艺术,又赴世界各国公演过,有“日本现代舞后”之称,其舞艺具有“日本的色、中国的形和朝鲜的线”之美。3月31日上午11时,蓄着胡子,罢戏多年的一代名伶梅兰芳应邀来到华懋饭店五楼三号室中,与崔承喜及崔的代理人、记者洛川及梅先生的翻译共进午餐。梅兰芳赞崔承喜是真正的东方芭蕾舞的创造者,崔承喜则崇敬梅先生的艺术乃百年一见者,也可说是百年一度才有的“天才”艺术。崔承喜两次希望梅先生再度登台,以为如此,不但是中国之幸,亦世界之幸。梅先生则以兴趣全在绘画上和身体原因婉拒。艺术家理当献身艺术,谁甘愿让艺术生命白白流逝?但是,比艺术更宝贵的是维护民族尊严的高风亮节。这点,崔承喜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但梅兰芳是不苛求别人的。太阳照在漆着五彩的富有阿拉伯王宫风格的窗棂上时,两位东方艺术家欣然合影。4月9日,华懋饭店八楼第三号室又有了新的热闹,崔承喜与上海女作家举行聚谈。
女作家却仅三人:张爱玲、关露、潘柳黛。还有一位王渊小姐,是弄艺术的。崔承喜与梅兰芳对谈时,内穿黑西服,外披一件玄狐。这回换了春装,一袭玉色西服,并系上了法国式头巾,带着她的女弟子。关露来得最早,穿着淡黄色旗袍,这位女诗人仍从朴实少言中透出一点神秘。王渊小姐着一袭鲜艳的苹果绿旗袍,系一条飘逸的丝巾;潘柳黛女士新婚不久,着一袭孔雀蓝衣服,却显得更肥硕更怕羞似的。张爱玲最后到,桃红色的软缎旗袍上罩件古青铜色坎肩,满帮花的缎子鞋,整个的古色古香古风古韵。炎樱说得对,每一种情调,每一件事都可以用一个颜色来翻译。当然,各个人也都是颜色的跳舞,色调的舞剧,特别是在女人世界里。相形之下,穿着灰蒙蒙的节约服的鲁风,看上去便有几分丧葬气氛。尽管他是东道主,前年崔承喜来沪,也由他出头举行过一次座谈会。
座谈也谈得干巴巴。习舞的王渊小姐与崔承喜谈东方舞蹈艺术,崔承喜以为东方芭蕾应该有东方的交响乐陪衬才好,可东方只有零零碎碎的乐器!张爱玲则表示:“我觉得在文学上,我们也必须先研究西洋的,撷其精华,才能创进。舞蹈音乐亦是如此。”这似乎与张爱玲平素的言行不太吻合,也许她就爱反高潮、喜欢作偏锋文章?反正,她不知是神不守舍还是太专心致志,两眼只是静静地盯着崔承喜的脸,似乎那张圆而白净的脸蕴藏着舞蹈的神奇似的。随后关露就梅兰芳、程砚秋专以男人跳女人舞为话题,请教崔承喜。崔承喜爽气回答:“我在日本没有到外国以前,我专跳男人舞,后来在欧洲才学跳女人舞。”潘柳黛则说对跳舞完全是外行,不敢说什么。座谈会便结束了。张崔王关四人合影一张,潘柳黛不在镜头内。
一年前的3月16日下午,杂志月刊社曾为上海女作家举办过一次聚谈会,隆重热烈、话题丰富、内容扎实、见解颇新,曾成为文坛一段佳话,而眼下的座谈,只能算是草草走过场了。
那次座谈在新中国报社社宅,一座洋式住宅的石阶上,随意放着十几张椅子,桌上有茶有瓜子花生;院子里春光明媚,绿树新芽,蛮有生机。主持者亦是鲁风、吴江枫。
出席座谈的有一鸣惊人的张爱玲,名声大噪的苏青,毕业于中央大学的女诗人关露,写剧本还从事翻译的汪丽玲,写小说好、人生暧昧的潘柳黛,经历坎坷、爱好文学的蓝业珍,漂亮的女读者吴婴之,还有对中国女性文学颇有研究的谭正璧先生。可谓人才济济、荟萃一堂。
从女作家的视角看古代、现代、西方的女作家,以自己的写作生涯勾勒自家的形象、性格、情趣和追求,谈锋极健,各执一词、各不相让中见坦诚率真,座谈会不只是一台摄影机,观照了上海女作家群的表象,而且是台X光机,透视出各女作家的个性气质。
给外界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关露小姐,座谈会上倒说得挺多。她八岁念唐诗,就读中央大学,得徐志摩教授指正,她学写的第一首诗便是模仿少年维特的伤感诗,正式发表的第一首诗在《光明》半月刊上,至今已写了十年的诗。她喜欢朱淑贞与李清照,觉得她们不仅词句缠绵动人,而且敢于大胆说出别个女人不敢说的话。外国女作家最喜欢法国的乔治·桑,因为她的浪漫才情。当代女作家则喜欢丁玲,喜欢她的大胆热情,作品能向广而深的方向发展。她并不以为女性题材就必狭窄,林语堂的题材并不比丁玲的宽广,都德的题材并不比乔治·桑的宽广,李后主的题材也不比朱淑贞、李清照宽广。要说不同,每一个——不论男女——作者之间都不同。外表沉稳少言的关露实质是热水瓶,一腔热血炽火却得掩饰住,因为她是地下工作者,身份与处境让她难得有一诉衷肠的时候,这回是例外,虽然是就文艺论文艺,却也能触到她绵里藏针的个性。
汪丽玲较随和,也没什么锋芒。求学时代爱文艺,事变时随母亲回到故乡,参加了宣传剧团,写过几个剧本。但后来身体一直不好,几乎与外界隔绝,只着眼于翻译小说,有时自己也动笔写点绮丽小说。她最爱读悬念小说《吕蓓卡》,感悟“精神重于物质”。她并不以女性作家题材狭窄为诟病,认为越狭隘,却越能探研出精深的成果,反之,结果常流于浅薄浮泛。这也是一个虽随和,却也不失独立见解的病恹恹的女人。
潘柳黛却让人捉摸不透。像是很谦和,略略有点自卑,却又像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着什么。她自称生性疏懒,写得不多,也没什么十分满意之作;又外文修养不够,不能直接阅读外国书籍,只是喜欢赛珍珠和邓肯。中国的则喜欢李清照和朱淑贞,现代的喜欢冰心、黄庐隐和丁玲。但也有精彩之句:“因为冰心的作品内容,往往是我们所体验到的,而庐隐和丁玲作品的内容却正是我要追求的。”模棱两可中仍藏锋芒。
快嘴利舌的苏青可就成了个闯祸不怕大的祸钵子了。吴江枫主持座谈会,开口便记起了冰心,因他从初中的国文教本上读到冰心的作品,又读了冰心不少集子。具有女性美的冰心理当是五四以来中国女性文学的开山氏。不想苏青立马打茬,竟扯上冰心的长相云云,弄得满座皆惊皆笑!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疯疯癫癫的自我感觉,其实早早地为自己掘下了埋没的洞穴!苏青却不只是不瞻前顾后,而且还不顾左右,直通通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这种直言谈相真叫人猝不及防!唯有瞠目而视,不知是肉麻还是麻木,因为超出了世态人心的寻常规范!泼泼辣辣的苏青也把文文静静的张爱玲逼得没有了退路。
所以张爱玲第一次回答是智慧而又自私的,问她欢喜读哪一位的作品?“我的毛病是思想太慢,等到听好想好,会已经散了。”然而,并没有等到散会,第二次回答她便以不顾一切的勇气豁出去了:“古代的女作家中最喜欢李清照,李清照的优点,早有定评,用不着我来分析介绍了。近代的最喜欢苏青,苏青之前,冰心的清婉往往流于做作,丁玲的初期作品是好的,后来略有点力不从心。踏实地把握住生活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经过她那俊洁的表现方法,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她懂得苏青,当然也不排斥知己之感。
张爱玲袒露了她故事的取材,“也有听来的,也有臆造的,但大部分是张冠李戴,从这里取得故事的轮廓,那里取得脸型,另外别的地方取得对白。”而且如实招供:“不错,我是熟读《红楼梦》,但是我同时也曾熟读《老残游记》《醒世姻缘》《金瓶梅》《海上花列传》《歇浦潮》《二马》《离婚》《日出》。有时候套用《红楼梦》的句法,借一点旧时代的气氛,但那也要看适用与否。”同时,直言不讳:“我一直就想以写小说为职业。从初识字的时候起,尝试过各种不同体裁的小说,如‘今古奇观’体、演义体、笔记体、鸳鸯蝴蝶派、正统新文艺派等等……”
并非“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张爱玲知道陈衡哲的《小雨点》,而陈衡哲的处女作《一日》竟发表于1917年,所以有人说,如果《狂人日记》是新文学的第一声春雷,那么《一日》便是惊雷前的一滴小雨点。张爱玲为丁玲写过书评,称道说:“丁玲是最惹人爱好的女作家。她所作的《母亲》和《丁玲自选集》都能给人顶深的印象,这一本《在黑暗中》是她早期作品中的代表作,包括四个短篇,第一篇《梦珂》是自传式的平铺直叙的小说,文笔散漫枯涩,中心思想很模糊,是没有成熟的作品。《莎菲女士的日记》就进步多了——细腻的心理描写,强烈的个性,颓废美丽的生活,都写得极好。女主角莎菲那矛盾的浪漫的个性,可以代表五四运动时代一般感到新旧思想冲突的苦闷的女性们。作者的特殊的简练有力的风格,在这本书里可以看出它的养成。”此作写于1937年张爱玲十六岁的时候,那艺术感觉的准确和“平视诸侯”的坦荡已令人咋舌,同时也说明张爱玲即便不是完全脱胎于五四以来的女性文学,却也是或深或浅地受着五四以来女作家群的影响的。
1944年3月《杂志》主持的女作家座谈会,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应该有它的几行文字的,它真实地录下了那时那地女作家群的面貌,哪怕是浮光掠影式的。
相形之下,草草过场的崔承喜与女作家的聚谈,便觉索然无味。
有味的是崔承喜的舞蹈。“观音菩萨”中的崔承喜缥缈虚幻,而崔氏新编的几支中国舞,那姿态却全是苏青的闹哄哄的宁波风了,圆而白净,可触摸着的热闹。张爱玲不无兴致地看着。因为这些年来,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事,为动作而动作,于肢体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却是没有的。有的是背人地方的户内运动!浩浩荡荡的国土,而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千年万代的静止,想起来是有点可怕的。所以她喜爱崔承喜的舞。她喜爱,还因为坐在身旁陪她看的是他。
他从武汉回来了。阳台下静安寺的电车叮当来去,到了“电车回家”的时候,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带着由疲乏而生的驯服,像瞌睡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好上床。哦,这是家的空气。然而,他回家了吗?男女间的事,有时候是假不来的!况且,他并不想假,他只是说着小周!
出戏院时又是绵绵暮春雨,两人坐了一辆黄包车,雨篷撑起,两人又都穿着雨衣,空间太小,他让她坐在他身上,两人都觉得很不自在,在他,只觉得感觉特真实,就像第一次送她到巷口,突兀问道:你这么高,怎么可以?在她,只觉虚无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过脑际,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