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主导型国家

什么是主导型国家

对概念的内涵和外延进行准确界定,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人们在研究问题的时候出现困惑和争论,往往都是因为最基本的概念没搞清楚,或者在概念的理解上出现分歧。在对规范性有明确要求的学术研究中,首要的工作就是对概念进行清晰的界定。即便是政策研究以及政策文件的拟定,也回避不了这项工作,往往要对其中的概念和提法反复推敲。本节的工作,就是对本书的核心概念(“主导型国家”)进行初步的界定。

要理解“主导型国家”,还必须从“国家”和“现代国家”这两个概念说起。

“国家”是政治学研究领域的最基本概念,不同学术流派对国家的起源、性质和功能有各具特色的论述。在不同历史时期,国家的形态和功能也是不断发展演化的。一般而言,经典的“国家”概念,是指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即出现社会阶层的明显分化后,所形成的人类社会的特定组织形式,一般被认为是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的工具。国家作为一种“统治工具”,对国家内部的重要资源(如土地)有支配权,掌控着武装暴力机关,以某种强制性方式维系着特定的秩序安排,使其符合特定阶层的利益。就此而言,它一方面具有“对立性”特征,即“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对立,或者说“国家”与“社会”的对立,并因此意味着不同阶层在经济上的单向依附性,以及政治地位的等级化色彩。另一方面,它还具有“内向性”特征,即国家的主要职能是维持国家内部秩序稳定,即便有的时候国家的功能也体现为对外侵略。

“现代国家”,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世界历史”的新阶段,在世界现代化总体进程中呈现出来的新型政治组织形态。也就是说,“现代国家”是过去500多年间发展出来的更高版本的国家形态。既然“现代国家”是从“国家”这一基本概念中衍生出来的,那么它就不可能完全摆脱经典的“国家”概念中所反映出的“阶级对立”属性和“统治工具”特征。事实上,过去500多年间的很长一段时期,在很多现代国家中,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和斗争是相当激烈的。资本家阶层对工农阶层的经济剥削,以及对大多数人政治权利的剥夺和反抗活动的镇压,都得到了国家法律制度的认可和暴力机关的支持。即便是在当今,国家的本质仍然是要代表主流阶层的利益和诉求。

然而,随着世界现代化进程的不断展开,以及人们生产和生活方式的深刻变化,“现代国家”至少在两个层面越来越和经典的“国家”含义划清界限。

一是现代国家的特征已明显从以“内向性”为主转变为以“外向性”为主。打个不贴切的比方,我们可以说,前现代国家的主要任务是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主要依托土地资源,集中主要精力抓好农业生产,推进必要的国内商品交换,养活这块土地上的人,保证他们的整体存续,调控好他们彼此之间的社会关系,就可以了。换言之,封建时代的前现代国家不必将参与国际分工、参与国际竞争与国际合作,谋取国际比较优势作为国家的首要议题和常态性任务,也不必考虑如何在相互依赖、相互制约甚至相互渗透的国际环境中维护国家安全。可是,“世界历史”开启后的现代国家就不能再延续这种老路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商品、资本、人员和理念的交换,获得极强大的势头,时时刻刻都在进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若是不主动参与,就得被动卷入。这种全方位、常态化的“大交换”,不仅成为现代国家必须面对的首要和常态性问题,而且也只有借助这种“大交换”,才有可能实现国家的长期存续。“外向性”程度的高低,乃是评判一个国家现代化程度的关键。现代化程度高的国家,其外向性程度一定也高。迄今,仍有少数国家紧闭大门、自我封闭,我们只能说,它们的现代化程度很低,它们的日子肯定过得不会太好。若是一个国家从开放外向日益转向封闭内向,那它很可能前途不妙。

二是现代国家的职能从纯粹的“统治工具”逐步转变为更为精细复杂的国家治理。即便是在经典的“国家”概念中,国家也不是只有强制性的“硬”的一面。它也有“软”的一面,那就是一定的公共服务职能。如果没有这“软”的一面,被统治阶级一定会不惜性命地去强烈反对它,导致它的统治很快垮台,根本无法延续。在现代国家中,国家职能中“软”的一面更加突出,不仅看上去更具妥协性,而且其行动更具能动性,已经从最初的被迫“妥协”进一步转向对政府与市场和社会之间、人与自然生态之间以及国内事务与国际事务之间的主动调控和统筹兼顾。“国家”的概念已经成为各种政治要素、经济要素、社会要素、生态要素和对外关系要素(它们是组成现代国家的不可再行化约的基本要素)的统称。原来的“国家”概念则被更精准地界定为现代国家中的“政府”,作为现代国家中最具自觉性和能动性的政治性力量,负责协调国家各个要素之间的关系,指挥国家体系的整体运转。也就是说,现代国家的应然职能越来越从“统治”转向“治理”。哪个国家的治理意识强、治理体系好、治理方法对路,哪个国家就能政通人和、蒸蒸日上。

说完了“国家”和“现代国家”,“主导型国家”就比较好理解了。

“主导型国家”首先是现代国家,具有现代国家的一切特征,并且是国内治理得比较好、外向性程度比较高的现代国家。甚至可以说,它应该是在国家治理方面做得最好、外向性程度最高的国家。之所以敢说它在国家治理方面做得最好,是因为它从诸多现代国家中脱颖而出,成为主导国,通常是此前在国家治理方面做出某些重要改进(如后文所说的理念创新、技术创新、制度创新和模式创新),使它的经济盈利性更强、社会稳定性更强、政治合法性更强,甚至是生态可持续性(主要体现为矿产等自然资源对经济生产的支持能力以及对污染的控制能力)也更强。否则,我们很难想象为什么是它而不是别的国家成为主导国。之所以敢说它的外向性程度最高,是因为它一定是最善于调动全球一切资源来增进本国实力和本国利益的那个国家。在国家治理方面高人一筹,在国际竞争中处于优势地位,在国际合作中处于主导地位,乃是“主导型国家”这一概念的题中应有之义。

有关“主导型国家”,还要简略提及的一点,就是它与“霸权国”这个概念之间的关系。霸权的本质,是经济活动中的不对等获利,以及国际政治方面的等级化安排和国际安全方面的外在强迫性。过去数百年间,曾经的荷兰、英国还有当前的美国,这些国际体系中的主导国都是以霸权的形式存在的。它们要当霸权,能成为霸权,或者说国际体系中竟能容得下霸权的存在,其根源在于,过去几百年间的世界现代化进程主要是由资本的扩张来推动的。资本主义是“得令”的、“当值”的。放眼长远,未来的世界现代化进程未必总是靠资本的逐利和扩张本性来推动,也未必靠资本主义的相关理念来维系和优化。相应地,未来的主导型国家也就未必要行霸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