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的过度积累与过度集中
关于过去几百年来的世界危机或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存在着很多种解释。有人将其归结为人性的贪婪和放纵,或是人类知识的局限和信息不对称;有人将其归结为太阳黑子的周期性活动,认为这种神秘的力量影响了农业收成的丰歉,进而对人类社会形成冲击;类似地,也有人将世界危机归结为地球自身气候环境的周期性变化;还有人认为是各国监管制度的缺位或政策的失当引发了危机,或者干脆将危机归结为意外因素。1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这些分析或者陷入了不可知论,或者错误地把诱因当成原因、把次要矛盾当成主要矛盾,或者混淆了时间,把农业时代的原因搬到工业时代来了,都没有找到问题的根子。问题的根子在于资本,在于资本的过度积累和过度集中。正是资本的过度积累和过度集中引发一连串变化,从而成为世界危机爆发的原动力。2
长久以来,人类社会的财富积累是缓慢、有限和分散的。在封建主义生产关系下,在亚洲的几个大型帝国内部,虽然有了一些财富剩余,但这些财富并没有转变为可以增值的资本;虽然也有一定程度的财富集中,如收敛于少数贵族、官员和巨商手中,但从世界范围看,这些财富仍是分散于各处的。自世界现代化进程启动以来,情况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财富的积累和集中速度大大加快。一系列重大技术创新,使人类从自然界中汲取能量并将其转化为财富进而转化为资本的能力空前提高;国际体系的主导国借助世界市场的开辟和拓展,将大量后发国家和边缘国家拉入一个“不平等的交换”中,形成“世界规模的积累”;世界各地世世代代积累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汇聚到国际体系中心地带。3这意味着,此前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经由人的劳动而固定下来的来自自然界的能量恩赐,在短短几百年时间里,便迅速转变为少数资本家手中可以不断增值的巨额资本。
由于大交换的猛烈性和世界市场的狭窄性,资本的这种积累和集中很容易发展过头,从而成为危机的祸根。一方面,资本的不断积累,意味着资本越来越多、越来越不稀缺,这必然会导致生产规模盲目扩大、生产相对过剩而利润率日益下降——这是构成各国经济停滞和全球经济停滞的重要原因之一;4另一方面,资本的集中与“贫困的集中”从来都是孪生兄弟,财富日益聚集于主导国和少数人手中,因此无论是在主导国内部还是在其他后发国家尤其是边缘国家,必然产生大范围贫困,贫困的扩大化和长期化,必然带来消费能力的相对不足——这成为经济停滞的另一重要原因。经济停滞,乃是危机的最惯常表现。关于这些,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文献已多有论述。同时,利润率的下降、生产扩张势头减缓,又必然加剧各国内部的竞争以及各国之间的竞争。各国内部的竞争,其结果通常是更大范围的集中和更高程度的垄断;各国之间的竞争,最终结果往往是战争。高度集中的资本必然生发出可怕的政治影响力,对政府形成绑架,将国家机器裹挟其中,使军事力量服务于资本竞争的目的,在大国之间引发旨在争夺世界市场的武装冲突——这无疑会进一步加剧危机。各种各样的意外事件和自然灾难,如病毒疾病的大范围传播或严重的粮食危机等,也通常会很快合并到这些危机的轨道,并进一步放大危机的破坏性。
除此之外,资本过度积累和过度集中的最重要后果,是催生出“金融化”,即主导国以及主要后发大国从“物质扩张”到“金融扩张”的蜕变。
金融化有两个伴生现象。一方面是主导国的对外投资活动在金融化阶段大大加速。这种对外投资短期内有助于维持一定的回报,对主导国有利,甚至会让主导国进入一个不劳而获的“美好时刻”,而从长期看,这种“食利者”特权注定难以长久,主导国的“美好时刻”实则是“秋天的迹象”,严酷的寒冬旋即将至。因为这种对外投资的实质是“资敌”,会把吸收大量投资并实现快速发展的后发大国培养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主导国与后发大国之间的激烈竞争,成为引发世界危机的又一重要因素。另一方面是主导国(以及主要后发大国)的内部投机也在金融化阶段大大加速。这不仅会进一步加剧资本集中和贫困扩大化,而且将严重破坏国家金融体系稳定,导致国内实体经济投资不足。因为金融资本已经习惯了短期套利和高额回报,对回报率低、回报周期长的实体经济越来越缺乏兴趣——这更会导致主导国内部危机以及连锁性的外部危机。
总之,所有这些有助于生成危机的因素,最终都可归因于资本的过度积累和过度集中。从资本的积累和集中到过度积累和过度集中,再到全面“金融化”,主导国由此走上盛极而衰的道路,最后在一连串的危机和冲突中败下阵来,消耗掉或被剥夺大部分财富和权力——这一发展历程既构成学界常说的“积累周期”,也构成一个完整的危机周期,更是主导国兴衰浮沉的坐标体系。
过去几百年里,这样的“积累周期”或者说“危机周期”不止一次地出现,由此带来世界危机的周期性爆发,以及从荷兰到英国再到美国的国际体系主导权依次更替。著名的世界体系论者阿瑞基在其《漫长的20世纪——金钱、权力与我们社会的根源》一书中,从欧洲资本主义视角出发,认为在过去几百年里共存在四个这样的“积累周期”(或“危机周期”),分别是“热那亚周期”“荷兰周期”“英国周期”“美国周期”。在笔者看来,“热那亚周期”只是资本主义的早期阶段,并未由此催生出国际体系主导国,可以暂且不论。在迄今已完结的“荷兰周期”和“英国周期”的后半段,均出现了类似的资本过度积累与过度集中,并均引发了国际体系的重大危机。5尽管并非所有危机都具有世界危机性质,但总是会出现大规模国际权力转移,即最重要的后发大国升级为新的国际体系主导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