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足”:一个崭新的基督教范畴

“天足”:一个崭新的基督教范畴

“天足”(natural feet或heavenly feet)这个词语的发明——用以对立于“缠足”或“裹足”——是一个转捩点,标志着缠足在文化上与社会上开始走下坡。公开使用这个英文词汇的记录,可以追溯到1875年的某天早上,派驻在厦门一华南通商口岸的英国传教士麦高温牧师(Rev. John MacGowan),主持了一次教友聚会,在聚会中,他们成立了厦门戒缠足会(The Heavenly Foot Society)。麦高温牧师(殁于1922年)是伦敦宣教会(The 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成员,1860年,也就是英法联军攻华(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来到厦门。当时的厦门已是开放外国人通商的口岸之一;英法联军后,传教士也获得游历内地的特许。他与他的妻子几乎马上就亲身感受到缠足的可怕。因为有一次,隔壁传来小女孩受不过缠足痛楚而发出的凄厉哭喊,麦高温夫人立刻冲过去阻止,却只见邻家太太,也就是小孩的母亲,客客气气地跟她说了一番大道理:“可是你身为英国女人,不会明白我们中国女人身上的担子有多重。缠足是传统遗留给我们的厄运,我们的祖先传给了我们,偌大的帝国里,没有人能够帮我们脱离苦海。”如果她的女儿不肯缠足,“她将受人耻笑鄙视,而且还会被当成婢女对待”。 (11)

麦高温牧师始终没有忘记这段往事。15年后,有一回,在“上帝启示”的鼓励下,他召集了一次聚会,广邀所有加入厦门基督教会的中国妇女参加。当时,城里正因暴动而戒备森严,因此,发动妇女集会的主意,其实相当冒险。尽管如此,仍有多达六七十位女教徒出席该次聚会,根据麦高温的说法,她们全是未受过教育的劳动阶层妇女。在麦高温致辞之后,一位“高挑秀气”、养育了七名女儿的母亲起身发言:“您呼吁大家本着良心反抗此一风俗的努力,让我深深觉得,身为基督徒的我们,竟然还容许自己遵循这个令我们自己和全城妇女受苦的陈规,真的是大错特错了。”她发誓解开女儿们的脚缠,就算她们将来可能因此嫁不出去也一样。麦高温愉快地回忆道:“此时,她的脸上泛着发自内心的微笑,美丽的容颜更添光彩。〔然后说道:〕‘要是嫁不出去,我就把她们全都留在家里陪我,她们可以替我烧饭啊!’”其他妇女也相继发言。聚会结束前,有九位妇女“签署”了一份誓约,誓言杜绝异教徒的缠足蛮俗于家户之内,并向外传播此一理念。所谓的“签署”,其实是当事人在教堂华人执事写好姓名和誓词的纸上,画个押记的意思。 (12)

假使麦牧师当初没有召集此次聚会——或是没有在将近30年后写下这段故事——这些不识字的妇女可能根本没有机会在公开的集会中发言,更不用说是为后世留下她们的只言片语。尽管全然被麦高温的教会叙事——以及显露在其著作标题《英国如何拯救了中国》(How England Saved China)的巨型史观——所封装,但那位七个女儿的母亲仍然令我们印象深刻,因为她巧妙地避开了牧师设定的框架,表达出自己的看法。虽然麦高温将这位母亲的壮举解读为基督教英勇心灵的豪情展现,但这个说法就像是一层面纱,遮掩了她家的经济地位:我的女儿们可以待在家里服侍我,因为我养得起她们。也许,她敢于率先发言,并非偶然。习惯上,在中国人的社交集会里,团体里最资深的成员,往往首先和最后发言。也因此,在前述聚会终了之前发言的女性,是一位七十高龄的老太太,她来自一个受人敬重的基督徒家庭,还被麦高温牧师尊称为“教会的母亲”。

那位高挑的母亲务实地想到她女儿们的未来,甚至还用到“烧饭”这个词,这其实也呼应了麦高温夫人15年前听到的邻家太太说词。麦高温关于缠足的神学观点就显得抽象多了:“它完全毁弃了大自然(Nature)赋予女人的优美和对称。女人的优雅体态和美丽举止使她们的步履如诗如画,平添许多魅力,但我们常常忘了,这其中的秘密,就蕴藏在她们的〔天然〕双足里,而这正是女人理当拥有的神圣权利。” (13) 缠足就是与上帝作对,因为大自然(造物主)赋予女人的是完整、天然的身体。因此,“天赋双足”(Heavenly feet)的义理,早就昭示在上帝所设计的天然身体(natural body)构造当中。

麦高温将他的反缠足组织涂抹上基督教的色彩,名曰“天(赋)足”(Heavenly Foot),借以强调缠足违背了基督教的宗旨,只不过他同时斟酌了当地的信仰和用语。〔译按,Heavenly Foot Society虽然直译为“天(赋)足会”,但其正式的中文会名为“戒缠足会”;“天足会”较常指的是1895年后出现的“天(然)足会”(Natural Foot Society),见下文。〕他说道,虽然中国人对于人格化上帝的概念并不熟悉,但他们所称的“天”,也是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某些面向上,“类似于上帝”。“根据古圣先贤的教诲,人乃授命于天。……既然如此,女人也是同一股力量的产物,因此,小女孩天生的双足,其优美的构造,同样也是上天的杰作。” (14) 于是,在“天赋双足”的义理之中,含摄了性别平等的概念。

像这样杂糅了基督教和中国传统的参照系统,是麦高温的典型做法。在华人教徒社群里,人们所认识的麦高温,名叫“光照”牧师,听起来像是佛教僧侣的法号。 (15) 同样地,反缠足会的中文名字也采用了符合本土语境的“戒缠足会”,让人联想到“戒(鸦片)烟会”。尽管如此,所有这类企图在语言文字上造成本土化印象的努力,反倒强化了19世纪70年代“天足”(不论是指天赋的还是天然的双足)此一词汇的外来性。虽然天然双足的概念早已经被传教士们阐述为基督教的义理之一,也为教堂的信徒所熟知,但“天足”这个翻译而来的词汇,要到1895年立德夫人(Mrs. Alicia Little)在上海发起“天足会”(Tianzu hui; Natural Feet Society)之后,才真正进入中文的语汇之中。 (16)

不管是天然完整身体的概念,还是对缠足习俗的抨击,在中国都不算是新鲜的论述。 (17) “天足”此一新兴范畴的意义,在于其初现时刻的跨国语境,以及鲜明的基督教义加持。1878年,在一场每半年举行一次的戒缠足会会议里,与会者转录了一份由叶牧师所写的长篇论文《戒缠足论》。这位华人牧师传达了一种被世界审视的不安,这是在麦高温的论述里看不到的:“今观天下,除中国以外,妇女均无缠足,可见上主造人之足形,男女无二致,此古今之通义也。”于是,中国的野蛮,在全球的时间与空间当中,独一无二。叶牧师的论点接着转到身体的功用:“原上帝造人,四肢五官各适其用,男女皆同。”缠足乃是人为造作,就像“巴别塔”一样,狂妄地以为人类的智慧及于上帝。这实在是一种亵渎的行径。 (18)

麦高温还算同情那些为女儿缠足的母亲们所处的文化境遇,相较之下,叶牧师毫不留情地指责她们:“爱人之道,莫先于爱己子女,奈何将己之子女,自五六岁时,则苦其足,牢束紧扎,俨似烙逼,气阻不行,若同压踝?……或观缠足之时,紧扎呼痛,母即酷打其女,强使之痛楚难堪。”若说叶牧师对母亲们不假辞色,他对女儿们就更不客气,将她们说成是“冶容诲淫”的“妖姬”,罪在“惹人眺视”。但他全然没有提到男人的责任或身为共犯的角色。 (19)

依循基督教义的逻辑与修辞,定罪缠足的审判,指向三个层面:缠足是狂妄的文化设计、缠足有违父母的慈爱之心,以及,缠足对上帝所垂爱的男性构成一种性威胁。这个时期对于天足的捍卫,成为日后中国官员、改革者和革命家从世俗角度拥护天足的基调,他们在1895—1898年间共同将反缠足声浪推向顶峰。 (20) 此一反缠足声浪的所有基本元素,早在20年前叶牧师的文章里,便已预演过了一遍:因中国的狭隘意识而引起国际侧目的焦虑、将天然身体类比为机器的功能主义观点,以及将男性和女性相提并论的主张。 (21) 最重要的是,女性的地位成为衡量国家整体文明性的标杆。中国若想与西方平起平坐,首先就要达到性别平等,颠覆儒家“男尊女卑”的性别阶层化原则。然而,就算具备了这些进步的元素,“天足”论述仍然流露出一种男性成见,因为它不但将缠足女子打为媚惑男人的妖姬,还谴责深受其害的母亲和女儿,认定她们是咎由自取。后来的中国国族主义者在其著述中,更将这些令人不敢恭维的元素“发扬光大”。 (22)

究竟是谁终结了缠足?传教士和外国人吗?还是本土的改革者呢?这些问题始终充满着历史争议性,因为对于今日的国族主义派史学家而言,中国的能动性和主权性依然是他们所珍视的目标。 (23) 在这里,我提出的初步看法是,“天足”是一个崭新的语言范畴,它的出现乃是受到19世纪最后25年间出现的新跨国交通的影响;它原来并不属于本土语汇,因为唯有反向思考人们所熟悉的缠足范畴之后,天足才变得可以想象。逐渐地,这种二分对立的逻辑广为人们所接受,天足也成为许多种传统文化里更大层面缺点的对立命题:性别不平等、父母威权,以及稍后我们将讨论到的,阶级歧视。于是,不论其起源为何,天足(天然未缠之足)仍旧是中国的国族自决,一路从清末萌芽、民国初年,直到今时今日的发展历程里,最为辛酸沉痛的符号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