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景祺的“西征”
以香艳宦游为题材的叙事,出现了一个主人翁,他的名字是汪景祺(1672—1726)。1724年2月,汪景祺这位52岁的幕友,为了投奔权倾一时的征西大将军年羹尧(1726年卒),由北京西行,穿过太行山到山西,途经汾河沿岸的一连串城镇聚落,越黄河,抵陕西,直奔古都西安,那里正是年羹尧的大本营所在地。 (31)
汪景祺在历史记载里,是个倒霉透顶的人物,他的文字惹恼了雍正皇帝,成为短暂的雍正王朝里,四件文字狱里的头一桩。雍正的主要目标是大将军年羹尧,虽然他曾是雍正的爱将,但他的跋扈行径和强大军权,随即成了皇帝背上的芒刺。 (32) 年羹尧在被捕的前夕,理应烧毁所有文书资料,却不慎遗漏了汪景祺的书信,这些文件装订成两册薄书,夹杂在一堆零散的纸片之中。汪景祺在书中对雍正的父亲康熙皇帝有所讥讪,狂怒至极的雍正,甚至在第一册的封面上,以非常潦草的字迹写道:“悖谬犯乱,至于此极!惜见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种得漏网也。”结果,汪景祺与他的儿子在1725年被斩首示众,妻子发配边疆为奴;兄弟、侄子,以及五服以内的族人,皆受到相当的惩罚。整整两个世纪之后的1924年11月,末代皇帝溥仪被逐离故宫,奉命点查故宫物品的专门委员,在懋勤殿一个上锁的箱子里,发现了汪景祺著作的第一册,以及第二册一小部分。 (33) 这个文本正因为曾两度遭到遗忘,得以奇迹式地流传后世。
从现代的眼光来看,汪景祺的书信——1928年以《读书堂西征随笔》之名刊行——与其说是煽动叛乱,还不如说是煽情香艳。汪景祺在1714年取得举人功名,但是就气质和品味而言,他似乎更像是个冒险家,而不像学者。他现存的35则杂记,大多写就于旅途之中,日期署于1724年的2月6日至5月28日之间,包括一小部分信札、序文和诗作——对于官员来说,这些都是必备的公务应酬文类。比较不寻常的是有关高官、妓女、女贼,以及兵卒的轶事,处处点缀着猥鄙不入流的幽默。例如,他写了一则关于扬州男妓汪思忠的故事,这个人因为靠着他的恩客为他行贿,而被拔擢成为通判。又如侍郎张鹏翮的故事,这个人曾被康熙比作戏子。在汪景祺的描述里,张鹏翮除了脂粉敷面之外,还有许多离经叛道之举:有一天,他下了早朝返回家中,连朝服都还没脱掉,就直奔一仆妇房中,把她压倒在床,剥去她的衣裳,将她的脚搁在他的肩头,当这个急色鬼正在兴头上时,他的夫人提着鞭子出现了。为了让整个场景更为不堪,汪景祺特地强调,仆妇的“双足长尺”。 (34)
这类故事通常是几个朋友在酒过三巡、杯觥交错之间,乱语噪聒的八卦助谈。汪景祺很喜欢揭露官场百态,尤其是进士出身的高官生活里,不堪闻问的一面:不仅是他们的贪腐,还有他们那些下流到连尊贵的朝服都可以弃之不顾的肉欲横流劣迹。他可能不假思索地就向年羹尧讲述这些故事,似乎相信年大将军能够分辨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属于笑料题材。 (35) 此外,他可能认为,除了年羹尧的心腹之外,没有其他人会见到他的文稿。于是,汪景祺的记述里,杂糅了男厕黄腔、臭味相投感,以及争强好胜心等元素。就在这样的文本氛围底下,我们竟然读到了他与大同名妓“步光”以及红石村三名神秘女子邂逅的故事。
步光的出现,在汪景祺来说,是个意外之喜,她是他途经候马驿歇脚,百般无聊时,客栈主人向他推荐的名妓。汪景祺曾不厌其详地列举了山西十处州县,“皆名倡所聚”,不过,候马驿并不在其中。 (36) 汪景祺坦承他“素好狭邪之游”,因在1721年生了一场大病,“遂不复为之”。但“客途寂寞”,于是放任自己受未知所惑,“借此以解羁愁”。步光的出场,同时展现了纤弱和刚健的气质,突显出一种自相矛盾的形象。猝不及防地见到了步光高傲的神情,汪景祺以出言不逊的方式回应:“卿既失身风尘,宜少贬气节,往来皆俗子也,不徒自苦乎?”她想了一会儿后,仰头笑道:“君似知我者。”后来她瞥见汪景祺挂在墙壁上的弓箭,反唇相讥道:“文人携此何为?”他回答道:“闻卿雅善此技,可一见乎?”她答应了,然后拿了弓箭至后院,竖立标靶于数十步之外,射箭三发皆命中。语言上和肢体上的针锋相对,成为他们当晚的互动主调。步光弹奏琵琶,唱了一首自作的哀怨歌曲,并告诉汪景祺她受到一名江南出身的进士及第者变心背叛的故事。她还演唱了另一首歌曲,两首曲子同样都以流泪哭泣结束。汪景祺和步光挑灯夜谈,直至天明,方才怅然道别。 (37)
引领汪景祺与大同名妓邂逅的这趟旅程,与50多年前李渔的经历,有异曲同工之妙:基于谋职与冒险的原因,在一连串城镇走走停停的宦游旅程。步光出场的姿态,就如同我们从李渔的品鉴指导中可以预期到的:灵活敏捷——不仅人如其名,而且还惊人地展现矫健的弓箭身手。同样熟悉的,还有她那文武双全的角色刻画,这是我们从赛脚会记事中已然注意到的美学手法。不过,汪景祺的风言风语,更不用说那一汪泪水,都传达了一种口头对讲的和情感泛滥的调戏行为,这与李渔强调的眼神挑逗,以及对“柔若无骨”小脚的无言抚摩,恰成对比。相较于我们先前描述过的大同名妓,步光的不同之处,令人讶异地彰显在一个极为重要的面向:汪景祺完全没有提过她的脚。如我们在前面谈到过的,汪景祺并非什么正经八百的人,何况他又对女人的脚情有独钟;可是,步光这位大同名妓,对他来说,象征了另外一种地方情欲,她的形象所体现的,并不是极致的欢愉,而是长久以来遭受“江南”迫害的他者。
汪景祺为钱塘人,出生江南的他,一开始便已注意到步光不同于南方女子的北方特质。他借用“姑射山”此一当地名山来表达他对步光的第一印象,说她有如“姑射山神人”。这个典故出自《庄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38) 当然,“姑射山神人”是形容美女的典型辞藻之一,汪景祺用这个词,或许只是为了卖弄他的文学造诣,别无他意。不过,就汪景祺对于南、北方在地理、文化和权力分配方面的差异性所表露出来的敏感度而论,此一典故,可视为他一连串符号运用中的第一个。
名妓步光对于南北差异,同样深有所感。最鲜明的反映,在于她所填写并演唱的三首曲子,汪景祺在文中一字不漏地抄录了这些曲词。歌词搭配的曲调为《正宫调》里的《叨叨令》,其中满是叠声词(叮叮咚咚)和语助词(儿、兀),清脆的音响在南方人听来格外刺耳。年方二十出头的步光,对于她的北方出身,感到有些歉然。她说父亲为朝廷派驻滇南的武官,在她9岁时,父亲亡故于任上,嫡母与生母带她返回大同。后来她的生母亦亡故,嫡母于是将她卖与娼家。“顷所歌者,乃北鄙之音,幸勿见笑。” (39)
步光向汪景祺倾诉了身遭一名“赐进士”背弃的伤心回忆,在这段往事里,“大同 /江南”之间的差异,反映于“在地 /京城”之间的不平等交换。这名一直被称为“某郎”的文人,当年北上候选补官,假道大同,投靠任官当地的亲友,却遭拒绝,顿然流离失所。步光时年16岁,爱上落魄的“某郎”。她不顾妓院假母的责骂,不但收留了他,还许以终身。一年后,他必须远赴京城应选,可是“贫不能行”,步光于是尽其所有,倾囊相助,资以衣装盘缠。一别两年,音讯杳然。后来步光打听到心上人已任职河南省某县令,便请人递信,重提鸳盟,却换来“某郎”的薄幸之语:“身既为官,自惜名节,岂有堂堂县令而以娼为妾者?” (40)
步光的幽怨吟唱,触动了汪景祺的心绪,他涕泗交颐,痛声道:“是将江州司马,我也。”他的同情,投射了自己在男性官场的边缘性:他虽然出生于南方,却又不得不在北方一路鞍马劳顿。虽然汪景祺的父亲官拜户部侍郎,大哥又是赐进士出身,但他本人的举人功名实在太过微鄙,难以使他获授正式的官职。 (41) 在《读书堂西征随笔》里,他一再表达出对“赐进士”的不屑:“呜呼!某郎一措大耳,步光所赠金帛,皆从床席中得来,乃以此得官,以此赴任,以此赡其父母、妻子,以此别纳宠姬二人……我不知其是何心肝也,某郎不欲言其姓名,盖居然赐进士出身者,可胜慨哉!” (42)
正当汪景祺首途前往旅程下一站闻喜县时,步光也愁苦地表示,她必须返回大同,因为官方查禁乐户甚严,不可久留。大同之于名妓,并非一处使人流连忘返的逸乐花园,而是人生回路上的一个死地,一个没有慰藉、没有出路的“家”。虽然汪景祺仕途不顺,但他能南北来去自如,终归是江南书生享有的特权,这一点在汪景祺的下一段旅程里,甚且更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