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如是说:被转述的女性欲望

“姥”如是说:被转述的女性欲望

缠足与现代爱莲者之间的时空距离,使他们在述说与缠足有关的性经验时,遭遇到一项难题:他们无法以身历其境的参与者之姿,描写这方面的性活动。在拒认年代里,男性所经历的缠足性事,只能以怀旧的方式撰述之。在前面我们提过一位“莲教信士”,也就是那位对方绚作品爱不释手的莲迷,他运用了两种策略来叙述露骨的性行为(尽管还称不上性心理学):童年记忆(包括妻子的童年记忆),以及访谈年长赏玩家。 (34)

“莲教信士”跟邹英、姚灵犀类似,也将自己形容为一名“代入型”的赏玩家:晚生了20年,来不及亲自体验缠足之“纤纤销魂”,生平“实未获一握香莲”。最接近的一次经验是,当他还是小男孩时,曾偷拿堂表姐妹的小脚绣鞋,在被窝里“狂嗅”一番;他将这个举动比作“望梅止渴”(采续:第118页)。他的妻子从5岁起开始缠足,但至八九岁时,即已放足,入校读书;她告诉他,小时候曾“遍捏”其姐妹的小脚,比较彼此的触感。“莲教信士”还写道,妻子曾代他恳求她的表妹,切莫受到“时世”风尚所影响,应坚持缠足,保留香莲,“并餍余欲”,不过“妹终不许,相与惘然”。(采续:第124—125页)

“莲教信士”访谈年长赏玩家的记录,分为两部分呈现。前半部是他与一位“遗老”或“长老”的对话,然后在后半部有点突兀地转到一位“姥”的谈话,主题围绕在“燕婉之私”之“匪夷所思者”。出现于前半部的“遗老”,性别有些暧昧:记述者两度称“她”为“巾帼遗老”,说她“自宝弓钩,其志节俨若逊朝之不贰臣”。“莲教信士”运用这个角色来增添知识传递的真实感,称她为唐玄宗宫中的白头宫娥,能够细数“天宝遗事”(采续:第120页)。目睹过唐玄宗朝廷因安史之乱由盛转衰的白头宫娥,成为保有昔日繁华记忆硕果仅存的述说者。无怪乎那些冒牌货莲迷文人常会援引“天宝宫娥”的典故(采续:第130页;采四:第158页)。

不过,有时候“遗老”(不再以“巾帼遗老”表示)说话的口气,感觉上俨然是一个“他”。“他”既引述一首古人咏睡鞋的词句,又用仿如老僧的语调,谴责以“魔道”强求软骨速成的作为。“他”对于“骨脚”“肉脚”差异的讨论,表现出一种全知型的男性声音。可是,当遗老回忆起训练一名侍女的往事时,“他”又转换成“她”。这名侍女得天独厚,“骨肉匀布”,这种体相,依遗老所言,“相脚百千,未或有二”。遗老教导这名女孩裹束、钩勒、渗药、薰香之道,遂收她为“入室弟子”。侍女的追求者众多,但她始终不为所动;直到有一天,她的“真命天子”出现,这是某位公子,特为她订造了超过一百双的绣履,苏、扬、粤、闽诸式皆备。遗老为他的诚意所打动,不但送上祝福,还为女弟子特制软睡鞋一双以为贺礼——这双睡鞋“曲就双缠原状,细丝组成,套入肉钩,吻合无间”(采续:第121页)。他们交欢“三昼夜,水浆不入”。女子落英缤纷,花容凌乱,望着他说道:“死无悔也。”(采续:第120—121页)

如果把这段叙事当成武侠小说来读,或许更为贴切。挑选骨骼精奇的徒弟、秘笈秘方、宝刀宝剑应有尽有的师父,以及结束所有纷争的终极对决,都是晚清武侠奇情小说常见的文法,而不像传统艳情小说中的元素。性邂逅或是男性狭狎之游,若由女性来叙述,显然过于可笑。然而,只有女性才熟悉缠裹和解除裹脚布的秘密知识和仪式。因此,在“莲教信士”的访谈记述里,“遗老”的声音性别,常常忽男忽女。

在“莲教信士”访谈录的后半部里,有关女性欲望的露骨叙述,出自一位“姥”的口中。这位仅被称为“姥”的老妇人回忆道,她曾与当官的丈夫旅行至福建省仙游县,该地以出产小脚美女著称。她想找一些小脚女子,介绍给小脚癖的丈夫,在物色过程中,对于几位情色女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巨室妾媵,年始花信,不喜与人接,惟爱抚弄雄具。兴酣,辄自解双缠,夹具而搓揉之”,看到对方忍不住射精“狼藉”时,“则大乐”。另一位是曾当侍妾但已脱籍的女子,她每个月都要换性伴侣。还有“一妇尤奇,喜捉闺友纤趾代具,尝夜易七八始快”(不清楚“七八”是指“闺友”还是“纤趾”的数目)(采续:第124页)。

这段有关两名或以上女子之间同性情欲秘戏的罕见描述,由女性——“姥”——来述说时,听起来就比较可信。不过,把这三则故事一并来看,里面那些性欲过盛又爱使坏的女性,倒是符合男人写作和消费的艳情小说里,有关红颜祸水的刻板印象。 (35) 小脚会挑起女性对女性的情欲吗?我们无法确切知道。“莲教信士”通过一段怀旧访谈所记录下来的性邂逅,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以一种游移的、性别暧昧的声音,来叙述男性欲望和女性欲望。这个叙事设计使他可以从一种女性视点来切入女性欲望方面的题材,只不过并不是那么令人信服。尽管——又或者是因为——“莲教信士”在文中纳入了真实人生的细节,例如作者写道,“姥”在他撰文前一年去世,他亲为棺材中的她换上绣彩软鞋;不过,这段情节,反而使他的叙事读起来就像是一篇虚构的小说。“莲教信士”塑造出来的爱莲妻子,既试着游说她的年幼表妹进行缠足,又迁就“莲教信士”一游缠足圣地大同的心愿(采续:第125页),在拒认年代,这个角色让人感觉很不真实。她似乎是“莲教信士”的“女性分身”,或者这么说,她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

“姥”的欲念、“莲教信士”的妻子、仙游县诸女子,以及梅儿,她们在叙事里显示出来的露骨情欲和性欲,乃是通过男性赏玩家所折射投映出来的欲望。赏玩家不但是窥视者,也是女性的代言人。《采菲录》里其他偶见有关女性自体情欲的叙事,跟“莲教信士”转述的“‘姥’如是说”一样,都有游移身份的特性。它们不只在虚构和真实之间占据了一个暧昧的空间,而且也形成了迷茫的叙事声音和视点。在一个极端例子里,叙事者谈到他幼时窥见的景象:邻院妇人时常把玩爱抚她自己的小脚,这段描写完全镶嵌在一个小男孩透过后窗的好奇窥视中,并由此叙述出来(采初:第282页)。简单地说,这些二手声音并不可靠。它们诉说的是,缠足作为现代男性幻想的客体,如何成为男性怀旧欲望的一项表述;不过,关于女性的观点,我们能就其中所说而知晓的,极为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