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变迁与知识传递

风格变迁与知识传递

在17、18世纪,妇女足服的生产,处在市场经济与家庭经济的交叉点。根据传统的“妇工”训示,在家里自制女鞋,乃是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基石;然而,高底的出现打破了这个传统。理论上,一双棉鞋、麻鞋或丝鞋,应该从头到尾都出自家中妇女之手,不需要经过市场交易机制。木底的制作,却有赖木匠的技艺,因此只能购自闺阁之外。据说,晚明名妓柳如是(1618—1664)曾延请著名匠师为她雕制木底,包括当时最为炙手可热的苏州治竹名家濮仲谦。 (63)

由《金瓶梅》的做鞋情节里可以看出,家庭妇女并未停止做鞋。就日常足服而言,身上有闲钱的都会家庭妇女,可以先购置配件——木底和素鞋面——然后在家中组装。同样也有证据显示,大户人家雇请的家务帮佣里,至少包括了一组缝纫团队,他们在大宅院里工作,供应家庭成员之需。 (64) 至于特殊场合所用的鞋子,例如新娘穿着的喜鞋、赠予姻亲友人的礼鞋,以及酬神的还愿鞋,虽然不属于花俏时尚的范畴,但仍是身体自我的延伸,因此,其制作不可避免地要由待嫁女子或还愿者自己一针一线地包办。 (65) 商业生产的泛滥,更衬托出亲手制作的别具慧心,因此,在西门庆大宅里,鞋面花样的设计和绣制,对比于缝制布鞋底,更被认定是高尚的身份象征。

晚明时期,通过未剪裁的绣花鞋面,市场品味逐渐入侵闺阃。我们并不清楚,西门庆想买鞋面给蕙莲时,能够有哪些选择;不过,从过度装饰的风格趋势中,我们可以看到,市集、青楼,以及闺阁品味之间,显然互有影响。宋代和元代缠足鞋式,以单色为主,例如柔和中性的淡黄色,并以同色的丝线绣制花样。孝靖皇后的淡红色高跟鞋,尽管较为醒目,但同样是单一色调。总之,早期的女鞋,有时以纹面锦缎制成,上头饰以小小的蝴蝶结,然而就算如此,它们依然维持着朴素无华的调性,以及典雅细致的美学感性,人们只有从丝线的反光闪烁,才得以窥见它们在质地上的微妙差异。

西门家女主人们的手工作品,则呈现出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她们以主要色系为鞋面底色,然后,调色盘似的在鞋面上搭配种种华丽的色彩:大红或黑色的鞋面,对比着白绫鞋底或绿提跟儿;紫色的鞋面上,缀饰了金色扣花。桃红色鞋面上,还有“羊皮销金”的滚边。田艺蘅(1609年在世)肯定地指出,在他的时代里,“羊皮销金箔”是一种新式的材料,大量出现在女鞋的制作上。 (66) 随着时代的发展,配色愈见驳杂,用色愈见大胆,到了清末,以对比色调表现刺绣的层次,已成为常态性的作风。

清代物质文化无所不在的吉祥图案——从瓷器、绘画,到织品和服饰——在鞋面设计上,也同样显眼。图案的吉祥双关语,变得愈来愈繁复;寓意“福”的“蝙蝠”,已经不够。多子多孙和恩爱良缘,这两种热切的渴望,以一幅幅色彩鲜艳的绣花图案,具体地表述在鞋面和鞋底之上:莲花、蝴蝶、石榴、双钱、瓜蔓、金鱼、桃子、八仙,等等。帝制时代进入尾声之际,仿佛是要从满溢的祝愿中,寻得一个喘息空间似的,鞋面商品上的图案渐渐变得稀疏、含混与抽象。平整而专业的缝制手法,加上制式化的花卉图案设计,成为晚清绣花鞋履成品市场的大宗,说明了足服终究是凡俗商务的一个项目。1904—1911年间,刺绣已然变得过于麻烦,彩绘花样于“浆而砑光”的布鞋面(名曰“京漂”)上应运而生,量产出一种新的景观(见图七D)。 (67)

在家中组装自外购得的配件,仍是清代缠足鞋履制造的主要模式。在19世纪,职业木匠制作标准化尺寸和样式的木跟和木底,再由男性小贩带着它们和鞋跟底板,以及其他缝制用品,沿街叫卖,一边走一边喊:“买木头底子呀!”(见图七E)。在江苏,木底贩子随身带着凿刀,视顾客需要进行修改,这个步骤称为“车木底”(或“锉木底”)。在天津一带的村镇里,用以微调木底的锉刀,乃是家家必备的工具。有关晚清时期河南、山东一带的木底交易,《采菲录》里的一份罕见记载指出,市面上供应有三种现成木底,按销售情况,由多至寡依序为:鞋跟底(“半截底”)、鞋尖底(“前底尖”),以及由跟至尖的全底(“通尖底”)。 (68)

木底的标准尺码提供了一个粗略的指引,使我们对缠足的平均尺寸有所掌握。全底尺寸标号为一号(7.6英寸)至十号(3.3英寸)。鞋跟底由鞋跟向前延伸至鞋中心,尺码亦分十个号次,每增一号,其长递减零点3英寸:一号为4.8英寸,二号4.5英寸,以此类推,到十号则为2.1英寸。木匠以每串十双鞋跟底整批卖出,每串均包括一号至十号尺码各一双。不过,零售商贩可拆开贩售,尺码愈大者,定价愈高。三至七号的中间尺码(4.2至3英寸,转换成鞋长则约为8.4至6英寸),货源最足,最易购得,而最大的一号和二号尺码木底,最快售罄。

木底的价格,至少就资料所载的华北地区而言,同样具有标准化的结构。零售商向木匠批发木底时,若想多要一号和二号尺码,需额外加价四成。木匠也可依顾客指定,特别制作非制式的木底。如果指定的样式和尺寸,需要另行车改标准尺码的上、下、旁三边,其索价为原批发价的五倍;如只车改其中一边,加倍即可。在江苏各县,标准尺寸的木底零售价格,在19世纪80年代,每双四文钱;到了20世纪头十年,价格上涨一倍,每双高达八文钱。但随着反缠足运动的开展,这项行当也迅速没落了。 (69)

至于鞋面的制作,较不那么商业化。现存最早有关机械化再制鞋样的例子,出现在一部名为《坤德宝鉴》的家庭日用类书,刊印年代为1777年。 (70) 该书最后两卷(卷八、卷九)所载录的,是极其丰富的缝制和绣花图样,均以实际大小呈现,内容涵盖了男人、女人和小孩的各式日用品。卷八以馈赠男人留念的物品,以及送给小孩的物品为主:男帽、童帽、四款荷包、牙签筒、扇络、针插、粉铺、纸袋、枕顶、童鞋(图二十A)、男鞋。卷九则着重在女性衣物:冠髻、手巾(“妇巾”)、女童发箍(“童花箍”)、衣领(“花领”)、翻领(“花眉”)、大袖、小袖、裙片、裤腿、鞋面花绣样(“鞋花”)、鞋面云绣样(“鞋云”)、靴筒云绣样(“靴云”)(图二十一A)、鞋帮嵌叠云绣样(“查云鞋式”)(图二十一B)。 (71)

这部类书的前七卷, (72) 属于“回收型”的资料,内容完全摘自两种传统文献:道德训诫书类,以及如同《事林广记》和《居家必用事类》这类的实用家庭百科全书。 (73) 编纂者坛眠道人这么说明他的编纂目的:“用做香阁清供,使置于绣箧之旁,昕夕相伴。或者目触心惊,庶知三从四德。井臼针黹,非徒贫贱家所当务,即富贵女,亦断难忽略者也。”通过这番修辞,他将《坤德宝鉴》定位为一种传统的女训文本,目的在于劝谕妇女恪遵其家庭天职。乍看之下,这部类书似乎是在指责商业时代带来的堕落;长久以来,女人忘却了如何操作必需的女红,所以才需要重新教导她们描绘绣样的技巧。

然而,说归说,《坤德宝鉴》在骨子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它与家庭道德的关系,远不如它与市场文化的关系密切。由印刷业者刊行的这部书,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商品。缝式和绣样,说不定确有启迪闺秀的效果,不过,它们更大的用处,可能在于帮助一群粗识之无的女子。她们一心想要制作有附加价值的物品,以便拿到市场贩售,却苦于欠缺技艺方面的教育训练。这也是为什么书中绣样全是小型物件,图案设计多属祥云花鸟之类。荷包、扇络和童帽等小型佩戴物件,在市场上的需求量相当庞大,它们全都是用以馈赠友人和陌生人的典型手信,称得上是恰当的社会润滑剂。翻领和衣袖滚边等小件织品配件,则是“绣庄”的销售大宗,专供忙碌的主妇或裁缝购回组装成衣。

若依作者宣称,《坤德宝鉴》肩负着复兴家庭织作的使命,不过,在实际上,这部书既见证了市场入侵家庭织作的情形,也说明了那些让人颇感乏味的制式化拼装设计,究竟由何而来。从这个角度来看,虽然鞋面刺绣充斥着花样和云样设计图案,书中却不见鞋子本身的描样。后者只有在清代最后十年才以图绘的形式出现,这个现象意味着,直到那时,设计、剪裁和组装缠足鞋式的技巧和知识,都还停留在女裁缝之间的“私相授受”;换言之,它们仍属于一种依靠身体具现传承的女性知识。

《坤德宝鉴》想必大受欢迎,供不应求,因为一直到19世纪,都还看得到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抄复本,在其中,两卷绣样是用超细小楷毛笔精描原样而成(图二十B、二十一A—B)。事实上,这个特地以手工描制的复本,比原始版本更细腻,其绘制想必极为耗时费神。 (74) 或许,这是毋庸置疑的:物质生产或再制,如果像这样承载着身体轮廓的触觉铭印,都显得弥足珍贵,因为它们映照出妇女们以针线创造整个锦绣世界的昔日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