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灵犀与友人:收藏“凋零”
《采菲录》是座宝山,入得其中的学者,没有空手而回的;Howard Levy即为最典型的例子。他们会摘取里面的若干记录,当成是缠足史实某个面向——缠足的地区分布、逐渐没落的情形,或是缠足女性的体验——的文献证据。不过,对于这样一部刻意以集大成为目标的文本,我们不应任意断章取义地引用。《采菲录》所承载的真实讯息,乃是嵌合于其极具百科全书架势与系列感的形式中,这个形式的构筑,则又是经由反复的文本模仿、回收和发明过程而产生的结果。 (3)
纵观其连载化、片断化的资料形式,以及为了编纂续集而公开征稿的做法,《采菲录》都近似传统的丛书集成或事类辑要。然而,编者与作者的社会位置、他们的怀旧情怀,以及他们生产的知识性质,却不折不扣是通商口岸这种现代都市文化的产物。《采菲录》的世界,因而充满了矛盾性,但对姚灵犀和他的朋友来说,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话虽如此,他们对于自己的爱莲嗜好,却着实觉得难以启齿。自从19世纪90年代反缠足团体蓬勃发展之后,已然过了30个年头,到了20世纪30年代,谴责缠足早已成为沿海都市知识阶层的规范性共识。在一个拒认年代(an age of disavowal)里,作为缠足及相关物品的赏玩家,是件不便明说的尴尬事。姚灵犀以及同道友人,非常明白他们的癖好有多么荒唐可笑,也知道根本无法自我辩解。只不过,他们还是姑且一试。
其中最精彩的辩词,出自湖南文人兼小说家陶报癖的手笔;这个人据说在1927年时,因得知共产党攻占他的家乡长沙,并下令解放缠足之后,惊吓过度而死亡。陶报癖是一位死忠派莲迷,留下不少名言:“〔陶先生曾表示〕缠足如古董,吾人虽万无定造古董之理,但现有者而加以欣赏,似无不可。”(采初:第356页)他对“欣赏导致提倡”的反驳,等于是再度强调,缠足的文化体面性一去不复返,已成定局。 (4) 陶报癖的仰慕者邹英解释道:“有人对此问题稍有论列,即贻提倡之讥。其实即欲提倡,亦无法提倡。舍难就易,人之恒情。吃痛苦而又不摩登,世无此傻女子。故缠足习俗之根本革除,乃自然之趋势。”(采初:第355页;采续:第289页)
邹英住在上海,后来成为姚灵犀的副主编;他自称是现代历史进程的观察者,体认到时代趋势之不可逆阻。 (5) 我们无须猜想他的这番话是出于真心,还是言不由衷。在20世纪30年代,通商口岸的读者认定缠足象征着落后,提起来就语带轻蔑。邹英与陶报癖拒认缠足的态度,也反映在姚灵犀为他的编纂作品选定的书名。“采菲”是一个巧妙的双关语,这个词汇至少可以有两种解读,二者皆扣连到一种针对缠足的直率看法。“采菲”一词,出自《诗经》:
采葑采菲
无以下体
在释经传统中,一般对这句诗的译解如下:“勿以其根(下体)之恶而弃其茎之美。”换言之,即使看似一无是处的身体,亦有其优点。姚灵犀于是搬出这套诠释:尽管缠足确为“妇女下体之瑕疵”,但我们不应该因而诋毁女性的身体,对于这个课题,也不应该避而不谈。(采续:ⅲ-ⅳ)同时,姚灵犀与他的小报读者都心领神会到,“下体”更直截了当是阴部的代名词。不管《诗经》的原意若何,他们对下一句可以解成为:“千万不可小看女性的私处。” (6)
姚灵犀与陶报癖这些赏玩家将缠足形容为逐渐消失的残景——虽说残景,但它不是某种虚幻魅影,而是具体实实在在的存在。《采菲录》里反复出现的一种表述,生动地传达出生活在过渡时代的感伤:“俯仰之间,已成陈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矣。”(采初:第161页;采续:第370页)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对于金莲的迷恋,既不是为了复兴一项濒临灭绝的风俗,也不是打算逆抗历史的潮流,而只是想要为后世之人,留下一些文字和图像的雪泥鸿爪。爱莲者们还认为,这些印记必须从历史客观的角度详细检视;每个时代的风俗,也应当放在当时的主流价值脉络之下,方能给予适当评价。
赏玩家一心想要扮演民俗学者采风的角色,这对他们来说,更是时不我待的当务之急。他们也使用了20世纪30年代盛行的民俗学(ethnography)运动语汇:“〔姚〕灵犀是要趁着缠足的妇女,未死尽亡绝之前,作出一种‘风俗史’。若以为《采菲录》是提倡缠足,那么,研究古史,就是想做皇帝了;贩卖夜壶,就是喜欢喝尿了!”(采初:第7页)皇帝统治的时代过去了;缠足已然凋零,行将消逝。既然同为帝制岁月的陈迹,它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并列为思古怀旧的对象。夜壶?那不过是个不伦不类的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