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定缠足:弓足
19世纪之前,有关缠足的题材在正史、方志和儒家女教等官方书写里,仍是一项禁忌。男性论及缠足的学术文章,大多以“笔记”条目的形式出现。笔记是不成篇章的读书札记或随笔,介于资料收集与系统分析之间。有时候,笔记条目会按某种百科全书式的架构,依主题(例如“弓足”)的性质分门别类,不过,往往并无一定的顺序条理。神话、传闻,以及史事,在笔记里所占的版面和地位,是不分轩轾的。有些笔记乃是博学严谨的论著,例如稍后将提到的胡应麟的笔记论著;另一种极端则是近似虚构性质的“笔记小说”。由于格式极具弹性,笔记乃成为文人书写缠足时最偏爱的文类。
在19世纪以前,所有讨论到缠足的“笔记”均属起源论的范畴,其原型为宋代学者张邦基(生卒年不详,12世纪时在世)所撰写的一则简短笔记。这恰好也是目前已知最早提到“缠足”一词的记载。张邦基开宗明义地说道:“妇人之缠足,起于近世,前世书传,皆无所自。”张的《墨庄漫录》完成于1148年之后,在他所处的时代,缠足极有可能才刚开始流行。 (2) 他这番躬逢其盛的特有观察,经常被后来的学者所引述,借以强调缠足之始不会早于12世纪。 (3)
然而,奇怪的是,张邦基并没有强调自己的时代权威性,反而诉诸几百年前的史书和诗歌:《南史》、乐府诗与《玉台新咏》(二者皆出于第三至第六世纪间的六朝时代),以及唐诗。后三者都是诗歌总集,里面充满了形容女性身体的辞藻,它们也成为后世学者的主要文献引征出处。张邦基解释道,乐府诗和《玉台新咏》“皆六朝词人纤艳之言”,“类多体状美人容色之殊丽,又言妆饰之华,眉目、唇口、腰肢、手指之类,无一言称缠足者”。一个可能的例外是唐代诗人韩偓(844—923?)笔下的美人足。韩偓是著名的艳体诗集《香奁集》的作者,在他的《屐子》诗里,有一句引发后人激烈争辩的诗句:“六寸肤圆光致致。” (4)
等一下再谈韩偓,这里要说的是,张邦基的逻辑值得我们重视:如果古代的文献,不论其为史册或诗歌,都没有提到缠足,那就表示,这项实践并不存在于古代。这文献的无上权威部分来自读者的信念,亦即,文献典册构成了完整的知识库藏。每当后来的学者因为争论缠足的起源而征引更多文献时,这信念就因而被重新肯定。甚至当学者们探讨诸如人体构造、衣着打扮或跪拜礼仪等与身体和物质文化相关的课题时,他们还是预设,唯有通过古文献才能进入过去的世界。在他们的设想里,唯一能保存历史现实的,是文献档案,而非视觉的或物质的文化素材。 (5)
考据学者们并不是盲信文献。他们相当明白,即使看起来毫无争议的文献,在解读时,也可能言人人殊。韩偓歌咏的“六寸肤圆”,究竟能否证明缠足存在于当时呢?张邦基不认为这是决定性的证据。根据他的推论,由于唐代的“寸”比宋代的“寸”短,所以人们可以从这一句诗得知,尺寸很小的脚在唐诗里确然受到歌咏。不过,他认为值得注意的是,诗中仍“不言其弓”。在张邦基的想法里,标示缠足的,不是脚的尺寸,而是一种特别的形状。稍早之前,他使用同样的标准讨论一则出自《南史》的典故:“齐东昏侯为潘贵妃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然亦不言其弓小也。”同样的,张邦基话中暗示着,尺寸小固然是缠足的特征,但是更具关键性的,则是脚的弓形。
对现代人来说,“缠足”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我们晓得它的作用,也明了它的样子。但对宋、元、明代的学者则不然,缠足此一神秘作为的定义和内涵,似乎使他们感到大惑不解。他们对于缠足起源的探究,提醒我们注意其复杂的本体论状态,以及界定缠足基本特征时所面临的难题。的确,这么说并不过分:唯有通过起源论述,缠足的元素才得以在论述的层次上成形。尤其是,张邦基的推论意味着,到了12世纪下半叶,缠足已然出现了“小”和“弓”这两项不同的特征。可想而知,张邦基如此定义缠足,应是基于他的亲身观察,只是,我们已无从得知12世纪的缠裹方式以及“弓形”的确切样貌,更不用说是那些因时因地而产生的变异形构了。对于这些,我们将在第六章进行若干“有所本的猜测”,而我们所依据立论的古墓出土文物,恰好就不在考据学家们采纳的证据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