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美丽、地位、性、文化、金钱:缠足就是纠缠在这种种人性欲望的追求之中。但是,这些寻求自我增值或享乐的驱动力本身,并不足以说明缠足所隐含的残酷现实,以及随着缠足的发展而出现的,多到令人咋舌的文学作品和物质文化。妒忌、残忍、暴力、物化:人们加诸他人的这些可怕之事,虽然也是缠足故事的一部分,但它们同样不足以解释此一实践何以如此源远流长,女人们又何以如此顽强地采行它。缠足——既美丽又丑陋,既非自愿亦非强迫——打破了以“黑与白”“男凌女”“善或恶”等等二分法来理解世界的方式。
直到本书结束,我都未曾提出一个方便的被告、一套轻巧的解释,或是一段简洁的叙事。零碎的“部分”大过它们的“总合”;缠足的历史并非首尾一贯,层层堆积,也难以自圆其说。相关文献和物质档案之中,充斥着矛盾、重复和遗漏之处,这正是我们必须面对和爬梳的现实。千年之久的历史,不仅夹缠不清,缺乏章法,有时甚至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在起头,文字的出现,先于实际的作为;但到了缠足行将终结之际,人们实际的作为,又穷尽和超越了所有辩解之词。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女人平凡地活在她们身体所处的现实世界,同时憧憬渴望着更美好的生活。
强调小脚和纤步的审美观,首先出现于诵颂迷人而遥远的美女的六朝诗歌。到了唐代的艳体诗中,对于罗袜和鞋带的题咏,画面感变得愈来愈强,生动性愈来愈高,情欲之意也愈来愈鲜明。诗人的想象,在后世被人制成实物,例如呼应“步步生莲花”的镂空嵌香粉鞋跟设计,又如强调“响屧”音效的木鞋底,这些都成了时髦女士服饰行头里,极受珍视的项目。不过,就唐末以前的时代而言,我们既未看到当时文人对缠足有所评论,也没有发现相应的考古文物:也就是说,在唐代覆亡之前,缠裹双足尚未成为一种具体的实践。
虽然诗词文藻启发和延续了男性对缠足的欲想,不过,对于女性的缠足实践而言,书写文字的魔力却远不至于此。明清时期固然有一小群识字妇女参与了诗词创作,不过,妇女们有关“缠足的累与用”方面的知识,主要是得自表演艺术和物质文化——这些领域尽管受到男性文人世界的影响,但绝非完全含摄于其中。基于这个原因,我并非从女诗人的作品中发掘有关缠足的女性观点,而是从通俗歌谣、俚曲、家庭日用类书,以及出土的女性遗物本身着手。男性欲望和品味,的确在文化上具有主导地位,但仅凭它们,依然无法说明缠足的悠久性,以及它在地理区域和社会阶层上的扩张幅度。
寻找女性动机时,我避免使用“自由选择”(free choice)之类的词语。现代批评家常常这么想象:假如传统中国妇女有选择的话,她们将会反抗儒家父权体制;既然这种情形并未发生,在他们看来,这就证明了此一体制的成功严控。这个错误的看法源自一种现代的、个人主义式的观念,亦即,过度标举自由选择在欲望结构中的位阶;问题是,这是我们的欲望,而不是她们的。事实上,打从16世纪起,女人就已别无“选择”:任何一个女孩,只要她诞生在汉人家庭里,家庭经济状况又较富裕的话,家里就会为她缠足。即使是经济条件不那么好的家庭,也倾向于这么做。缠足不是一种负累,而是一种特权。缠足的存在,不仅是为了向外在世界宣告身份地位和可欲性,对于女人本身而言,这还是自尊的一种具体体现。
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视“自由选择”为“彻底的与自愿的欲望重排”(the radical and voluntary rearrangement of desires)。经过时尚体制与文化沉积对女性欲望进行深刻“重排”,到了帝制晚期,不缠足已变得无法想象,就跟我们如今无法想象有人愿意选择缠足一样。妇女采取的行动,不是抗拒,而是将她们的聪明才智运用在足服设计方面。她们凭借着想象与技巧,从质料选择、款式趋新,以及精致手艺等方面,制作完美的鞋履,力求达到最抢眼的视觉呈现,以与她们的姐妹邻居们一争长短。她们亲手制作的鞋子,既是时尚性的,也是仪式化的物件;对她们而言,“鞋的异想世界”,正是缠足的魅力诉求所在。若无女人的参与,缠足无法在正经八百的卫道男子持续而激烈的抨击之下,还能够如此蓬勃地蔓延。
虽然我们还不是那么确切地掌握其中的传播机制,但是不论如何,缠足实践慢慢跨越地理和社会阶层界限,依附在地方文化常识当中,成为毫不起眼的一环,并在日常生活细目里——仪式、俗语、足服式样,以及身体姿势等——渐渐变成常态。本来属于“别的女人”的外来实践,就这样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项生活现实。缠足的引人入胜,不论是在集体层次还是个人层次上,乃是根植于它这种可以更换视点的能力、在熟悉的身体上创造崭新观点的能力、灌输新“常识”的能力,以及,终极而言,重新打造世界的能力。
本书一开始就曾强调,缠足不只有一种,而是有许多种,这始终是我的基本态度。正因为缠足必然是一种地方化的作为,而且仅能依靠个人身体去具现,所以无法用抽象化的理论处理。因此,本书并没有盖棺论定式的断言,或是通史性质的叙事,而只是就漫长的缠足历史之中,一些我认为最为有趣的文本和物件,提出我的解读。本书在章节安排上,特地引入一连串地方的、局部的,而且通常也是互相冲突的观点,借此,我希望创造一个开放的空间:但愿在这个空间里,每位读者不仅可以形成自己的见解,而且还愿意不断地进行省思。
缠足原本是一种诗人抒情想象的体现——人们幻想自己可以真的活在诗情画意之中——但到了最后,它变成一种既过分又愚昧,荒谬透顶的实践。说到底,缠足作为社会实践与知识主体,唯一不变的,就是它的自我矛盾特性,亦即,包容针锋相对欲望的能力,以及转而对抗自身的倾向。基于这个原因,即使这项习俗早已成为陈迹,它仍不断地惹人憎恶,也不断地引人深思与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