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情北欲:男性欲望与女性欲望的交锋
汪景祺在1724年阴历二月,记下旅途中与红石村三女子的邂逅。依着传统艳情小说的范例,汪景祺在文末加上了一个自我责难和警惕的“后记”。为了劝诫自己,他坦言犯了12项“持身之谬”,包括“不应听女子抚摩”和“既曰良家,而豪放不羁至此,可疑甚矣”。虽然他在文中暗指,率先挑逗的,乃是这些女子,但他也公正地责备自己未能约束欲念,导致自己轻忽了反复出现的警告讯号。与此同时,他坚信这三名女子,不论在意志上,还是行为上,都是贞洁自持的,“皆发乎情,止乎义,以礼自守者”。他认为,多亏这三名女子的贤淑品德,他才免于堕入“风流杀阵”。
今天读到这则故事时,难免会感叹其间戏剧化的命运嘲弄。我们知道,汪景祺隔年就被雍正下令处决,不可能赴小云娃的茶约。然则,她会对他朝思暮想,惦念终生吗?当这三名女子劫掠别人(亦即,在她们眼中“蠢丑如猪狗”的北方男人)时,她们会谈起汪景祺吗?她们真的是缠着一双小脚的马贼强盗、武林高手吗?她们的存在,有多少程度是汪景祺如写小说般虚构的呢?最后这个问题尤其重要;他们男女之间一番大胆挑逗与引诱,是发生在18世纪初的实在交往呢,还是男性异想?又或是二者兼有?换言之,我们觉得这个故事的可信度究竟有多高?若要回答这个问题,关键在于,对于汪景祺巨细靡遗的民族志叙事立场,及其惊鸿一瞥的文字效果之间所存在的紧张关系,我们有多大程度的掌握。
对于场景、声音和感情的深度描写,乃是汪景祺擅长的叙事手法——就像我们在步光故事里已经注意到的——《读书堂西征随笔》里的其他记述,也明显地表现了此一特征。汪景祺的眼睛和耳朵都很“尖”。他对每个地方的描写,总是镜头般细腻精确,随时提供方向定位和测量资讯。他写主仆二人如何错失官道迷途约20里,闯入李家大院时见到东厢有两间房,西侧马厩里有四匹马,以及小云娃登炕屈膝面向东侧等,都是很好的例子。读者对李宅的鲜活印象,可称为一种图像化的宇宙观,汪景祺利用炕和烧水瓦瓶等家常物品的方位大小,营造出一个具体而微的万象世界;这个世界架构了人类的行动,反过来又因人类行动而活络。 (44) 画面般的细腻,也展现在他对于地方腔调和声音的音乐性,所作的生动描写:例如步光歌词中的“北鄙之音”、玉娃和小云娃的俏皮话,以及对话里出现的俚语。
汪景祺的文字还有另一项特色,亦即,他相当留意他的身体在空间中的呈现。故事开始,汪景祺因为疼痛,无法动弹,先是在马背上,到李家之后,移到了炕上,昏昏沉沉地躺着;他的叙事,于是随着身体知觉的渐渐苏醒而展开:首先是耳朵,然后是眼睛,再然后是手和手指,最后是心思。由于感觉范围由窄变宽,李宅也演变成为一种多层次和动态化的存在,逐步向访客揭开它的秘密,但它所透露的,其实极为零碎。全景视界只在故事开头,汪景祺推开半掩门扉,走进李家之际,才可能出现。他待得愈久,所知就愈狭隘局限,也愈对自己的感官能力感到怀疑。故事结尾,三女子消失于紧闭的大门之后,亲密而不设防的邂逅偶遇宣告终止,李家与红石村仍保有不可逾越的“他者性”;与此同时,西北的异乡情调、豪迈奔放等刻板印象,却又更进一步地被神秘化了。
即使汪景祺不在文末直截了当地提到“槐安一梦”一词,此一“他者性”亦可说明在红石村叙事里,其故事情节何以弥漫着如梦似幻的特质。汪景祺这段经历的迷蒙性质,与他那如数家珍的民族志式观察,形成了一股张力。在《读书堂西征随笔》中,将西北描述为梦幻般景观的情节,一再出现。后来,在一则名为《忆途中所见》的生动记事里,汪景祺劈头就说,他久闻山西、陕西名妓的盛名,但过去只曾在畿南见过几位离乡背井者,如今来到山西,自然渴望一睹她们在当地应有的真实风采。只是当时正值官方严厉查禁娼妓,他的向往因而被浇了一盆冷水。当他从潼关进入陕西地界之后,听人言道,离他下榻旅舍约一至八里路的郊野之处,有女子群集于一些俗称“画房”的“堡”里。他找了一个当地导游,骑马寻访,终而发现了一个群芳争艳,“满目灿烂”,令他“意乱神摇,不能分其优劣”的奇妙景致。 (45)
更让人讶异的是,“途间所见良家女子,骑骏马,金勒花鞯,以轻纱蔽面,大约足无至三寸者,面亦无施粉者,其颜色,其肢体,其风格,其态度,其笑貌,其神情,非复人间娇冶” (46) 。就像李渔一般,汪景祺也从气质和动作等难以捉摸的特质,来审定女子的美感。女子的华丽装束产生了一股浓郁的冶艳风貌,反衬出周遭地景的贫瘠荒凉。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人想起姚灵犀有关大同赛脚会全盛时期的类似描述。人在马背上的汪景祺,对交错而过的女子的匆匆一瞥,就像姚灵犀的怀旧忆往那样,本身就展现了一种梦幻调性,宛如她们脸上飘动的轻纱。像这种与一个特定地方紧紧相连的愉悦感受,他愈是求其真实不变,这个地方就愈是变得飘渺难测。不论怎么刻骨铭心,小脚赏玩家的悦目娱心,终究只是昙花一现。
这段描述留给读者的,是一些无从解答的问题:汪景祺怎么知道这些女子出自良家?还有,他当然不曾实际度量她们的脚,那么他如何敢说“大约足无至三寸者”呢?不过他志不在寻求经验上的精准度。写作——以及阅读——有关西北的缠足风光,其愉悦感的来源,一方面在于感官上的诱人之处,另一方面则是将信将疑的感觉:简单地说,就是那种令人产生猎奇感的悬疑性。地方情欲的奔放因而与文本提供的愉悦,难解难分。
汪景祺在下一则笔记里,记录了他与蒲州常生之间的一段对话;常生所说的内容,在相当程度上,呼应了李家三女子跟汪景祺说过的事情。连年大旱,加上贪官污吏,使得百姓生活无着,流离无告,家家户户,旦夕不保。结果,“女子之寡廉鲜耻者”,沦为妓女;“其有气节者”,则化身成为“胭脂贼”。这群女贼劫掠的对象,限定在富裕的过客,所取亦仅止于其财货的十之二三,而且不会随便杀人。红石村胭脂贼共有20余人,核心者有9人,其中又以李家三女为领袖:李嫂外号“闪电光”,因为她不但擅使长枪,而且在马上舞枪时,疾如闪电;小云娃能使50斤大刀,外号“一堆雪”,以其肌肉洁白,刀光如雪花之故;玉娃为射箭高手,能拉强弓,射长箭,人称“神臂弓”。 (47) 虽然有关三女子绰号和本领的细节描述,增加了她们的历史分量,但这些细节本身并不能“证明”她们确实存在,而不是汪景祺胡诌杜撰的人物。对我们来说,这仍是一团谜。在《读书堂西征随笔》里,让人觉得真实的,是男性欲望和女性欲望的沉重和虚无,在这之上,铺陈了南北失衡的文化想象域。
常生有关胭脂贼的说法,加深了红石村作为一个地方的凶险他者性。如我们从赛脚会记事和步光展现高强箭法的描述里看到的,西北情欲的构成,极为关键的是一种感觉:在温柔甜美的外表之下,潜藏着危险。根据“房术”传统,甜美正是女性性诱惑力的发挥,也是害男人元气大伤的祸首。在“武术”传统里,当习武者既是美艳动人的女子,又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之时,这紧张便更发挥得淋漓尽致。汪景祺原来只注意到三女子的女性特质里,极为狭窄的、带有南方味道的标记——她们的小脚——结果使得他误判了一种更为复杂、凶险的北方女性特质。此一误判,部分说明了何以他曾身处险境而不自知,直到事过境迁才恍然地后知后觉。
与汪景祺对肉体和肌肤的欲念形成对比的,乃是红石村三女以一种空幻的、想象的色彩,无穷无尽地堆砌出她们对“南方”的浪漫憧憬——这是她们自己的南方情结,恰与汪景祺的北方情欲形成一种对比和呼应。李嫂对沈生的怀念,再加上玉娃和小云娃反复保证她们决不会忘却“官人的音容”,使得南方男人的肉身性,被化为一种只出现在幻想中的存在。仿佛性别角色逆转似的,男人活在他的感官和欲求的身体里,事实上也因他的身体而受苦。女人则反之,她们活在幻想里,这是一个由二手心像以及预想中的记忆共构的超现实世界。沈生与汪景祺的身体,成了一种肉体管道,引领北方女人通往一个她们未曾到过,也未曾见过的地方。她们因而对“官人”的身体感到着迷,将之幻化为一种乌托邦式的和谐宇宙,但求与之结下“再生缘”。
汪景祺的欲念始于目视之愉——女子们的漂亮脸庞和身躯都令他着迷。她们的“双弯”尺寸,尤其标志了她们的美貌。他的身体偷袭从玉娃的胸部开始,进展到小云娃的臀部,然后再到她的双足,而且还采取剥除她鞋子的形式为之。汪景祺深深着迷于女性鞋袜的层次性。汪景祺写过一则有关缠足源流的笔记,就其格式和内容而言,宛如我们在上一章讨论过的考据学探究,属于杨慎和胡应麟一脉。在这则笔记里,汪景祺加上了他自己的观察:“〔脚带之外,〕西北女子往往贴足尚有软鞋袜,或即软鞋也。此等无关重轻,然亦格物之一端,不可不考。” (48) 不过,正如同男性欲望的纵逞,有其感官上的顺位,女性自我把持的轻重缓急,也反映了身体部位的私密层级。以汪景祺的“谑浪”为例:乳房,可;脚,可;去鞋之足(如果官人坚持),勉强可;阴部,不可。阴部仍是界定女性逾矩与否的最终防线。
一双小脚在红石村决不是身体动作的障碍,此与李渔的功能美学相呼应。我们已知红石村胭脂贼三位首领都有不及三寸的小脚;还有一位名唤决云儿的女贼,依常生的说法,“足仅二寸许,以皮为鞋,走及奔马” (49) 。稍后在另一则笔记里,汪景祺提供了更多民族志方面的资讯,告诉我们北方女子的不同之处,如何彰显在她们的缠足方式:“秦晋燕赵间,女子二三岁即缠足,天然纤小,并不似弓形。其弓形者,嗤为‘鹅头脚’。余见秦晋燕赵女子足小者,以尺度之,仅二寸七八而已。足底平,呼足为弓,真是门外汉语。” (50) 如前一章所说,“弓足”一词乃缠足的委婉说法。即令不像汪景祺所断言的“天然”身体禀赋,他的观察仍提醒我们注意,缠足不论在名称还是式样上,都存在着区域差异。
汪景祺书中缠足的山西女武者,尽管终究无法掌握她们的命运,但是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当汪景祺想要抚摩小云娃的脚时,她的反应是将双足肌肉变得坚如铁石,借以拒斥他对她的情欲身体的接近。不过,到头来,南方情欲还是给了她们一个跳脱贫困生活现实的虚幻出路,只要跟“官人”的挑逗游戏仍然持续着,南方情欲的幻梦就还在。就像她们留赠汪景祺的“红绸卷金手记”,为了这一天,三女子之中至少有一位已经预备多时;这份纪念品即是一种物质性的表述,诉说着她心底的秘密渴求:汪景祺或许并不了解,“红绸卷金”,其实是为了制作出嫁喜鞋而预备的材料。 (51) 对于这些身手矫捷、想象力丰富的女武者而言,嫁给一位能文的“官人”,成为她们离开红石村的唯一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