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足”到“放足”
对于文化——或者具体说,一种代代相传的身体取向和生活方式——所具有的惯性力量,薛绍徽展现了相当的理解,问题是,围绕在她周遭的是一股方兴未艾的革命浪潮,她的理解于是显得格格不入。20世纪最初十年中,帝制已进入弥留阶段,受到时代氛围感召的改革者和革命者,渴望在顷刻之间彻底翻修传统旧俗,因此,“解放”缠足在他们眼里,攸关国族的生死存亡。 (7) 若说天足是一种抽象朦胧的理论言说,那么,放足便是一种务实的、落实于地方的社会议程。为达此一目标,就必须面对和消弭可能的阻力;构成阻力的,不仅有妇女的思维惯性,还有她们的身体顽强性。如同我们将看到的,诞生于此一对阵过程中的,不仅是关于女性身体的新观点和新知识,还有更重要的新的女性主体性。
19世纪90年代末至20世纪最初十年,反缠足团体大量涌现。它们的活动和目标大致分为两大类。首先是一种家父长之间的约定,亦即,反缠足团体成员立约不为女儿缠足,也不娶小脚媳妇。他们认为,移风易俗,身为家长和社区领袖的他们,责无旁贷。其次,随着时间的推移,反缠足运动把焦点扩展到他者导向的教育与宣传工作,此时,妇女无分老幼,都成为紧密宣传活动的目标群体。要将放足的讯息向公众传播,至关紧要的就是传统的文字宣传管道。因此,在华北,铁路沿线的市镇街头和城墙上,张贴着政府的告示;根据天足会的报告,截至1904年,该会在上海、成都和西安,便已发送了十万份的文宣传单;反缠足团体并赞助了许多次的征文比赛。 (8) 以上这些,再加上反缠足组织的活动快讯与年度报告,有如潮水般涌入文字市场,使得有关缠足的文献迅速累积,无比丰富,而且,里面所谈论到的,许多是过去不曾见诸笔端的内容。
长久以来,儒家常将视觉表述扣连到妇女读者——图版或插图基本上是针对文盲与妇女——许多反缠足文宣品也依循着这个传统而诉诸图示,其效果或许更胜于长篇大论的文字,而散发这些视觉图像的反缠足团体,也就成为促使认知变迁的能动者。缠足的视觉呈现,就算整整齐齐地穿着鞋子,在中国人眼里,也极具震撼性;裸露小脚更不用说,即使在19世纪以前的中国春宫图里,这样的画面,尚且属于一种文化禁忌。然而,在西方的显像科技如摄影机以及稍后的X光机引进中国之后,这个视觉上的禁区,几乎在一夜之间即告土崩瓦解。19世纪60年代,上海的商业摄影师以付费或逼迫的方式,要求贫穷妇女卸除她们的裹脚布供他们拍摄,由此产生了第一批缠足裸足的影像。钻研中国与欧洲早期摄影的历史学者提里耶指出,这类交易和相片都被认为有伤风化。尽管如此——又或许正因如此——到了1865年,观光客在上海、横滨或者巴黎等地购买的相片册子里,常常收入了至少一张有关中国“恶俗”(吸鸦片、缠足、处决)的照片。直到20世纪一二十年代,展示裸足的照片影像,尽管数量不多,还是以呈现某种源远流长的“中国风俗”之姿,在市面上流通。 (9)
传教士医生们为医学期刊撰写的专业论文里,也出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裸足影像。研究截肢和人体构造的开业医生和外科医生,先是通过绘图的方式,后来则借重一般照片和X光照片,来辅助说明其研究成果(见图三) (10) 。不论是商业照片还是医学报告,它们的流通范围,基本上以西方读者为主。不过,影像自有其社会生命,总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引起回响,不一定需要直接接触。在中国知识分子的案头上,大概不会出现当作纪念品贩售的相册,但他们确实感到了耻辱。康有为在他的1898年劝禁缠足奏折里就提到:“外人拍影传笑,讥为野蛮久矣!而最骇笑取辱者,莫如妇女裹足一事,臣窃深耻之。” (11)
最讽刺的是,率先运用这些不光彩影像,使之在19和20世纪之交的中国大众之中广为流传的,反而是那些反缠足运动斗士。 (12) 在那个年代里,中国观看者的目光限制已经大为放宽。过去不被观看和不宜观看的,如今成为日常景象;女性身体,像反脱的外衣一样被往外翻露。就像提里耶所察觉到的,在中国女性的肖像照片中,出现了一种展露身体的趋向:“随着19世纪即将结束,新世纪曙光乍现之际,〔拍照的〕布景与姿势,也逐渐大胆起来。” (13) 一旦原来被认为带有煽惑意味的姿势变得稀松平常,就再向尺度挑战,于是出现裸露更多的影像。同样的,从20世纪伊始至20年代,反缠足团体散布的有关女性脚部的视觉新知,展现了更加露骨写实的影像内容,从而改写了“暴露”的定义和尺度。
由于反缠足运动主要靠放足大会等公开仪式来推动,这类社会运动因此成为知识传播站,在传递关于缠足的生理学新知方面,成绩斐然。这些集会多选在教堂、学校、政府机关和运动场举行,其表现内容,具有高度的戏剧性。它们的运作方式,是将女性身体展示于舞台中央,有时辅以道具,有时则否。由于天然未缠的双足并不特别引人注目,也不具震撼效果,因此,为了挑起人们的行动意念,放足运动诉诸天足的反面景观——亦即,缠足——只是如今所呈现的缠足,乃是剥除遮蔽的小脚原貌,不然就是以写实或夸张的手法,特制小脚模型,供人观看。上海天足会(1895年成立)举行的相关集会,便曾使用这类道具和视觉器材,包括木制或石膏制的小脚模型,与图四相仿,从该模型可以看到整齐排列的内折四趾,趾甲上并涂以白漆。 (14) 主办者仿佛认为,只要人们愈清楚原先被当成禁忌的裸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就愈能想象和同情女性为此所忍受的痛楚,也就自然乐意接受更可爱的天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