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新知的生产
打着保存风俗史料的旗号,《采菲录》的编辑团队向全国读者征求忆往文字、访谈录、调查报告、照片、图画,以及弃置不用的小脚鞋。他们所寻访的,是一种经验性的知识,而他们最欢迎的记录仪器,则是照相机。姚灵犀和邹英一再劝说读者拍摄清晰的小脚照片,或寄送这类明信片,如果都做不到,也可绘图以代(采四:第200页)。一名读者认为这种积极研究的精神,乃是一项值得效法的西方文化特质:“曩阅西人治中国风俗史之专著,率将吾国妇女纤趾之真相,赤裸裸的以照相机摄取(或绘图)附刊书内:有正面者有侧面者;有足指足心足踵扬起摄之者,俾读者窥其全豹者。”(采初:第354页;我的强调。)比起文字,相片和绘图被看成是更周全的记录方法,因为就像X光机一样,它们以写实的手法,揭露了内部的“真相”。
西人不仅留下了各种视觉角度的影像,甚至对缠足生活整个时间序列都有所记录:“有方缠脚布时摄之者;有已缠脚布正在着鞋时摄之者,有藕覆绣履一律着好,整个摄之者;至于缠脚布及各种绣鞋,亦有分门别类之照片。……此虽基于西人之好奇心切,要其对于一事一物,研究精神之奋勇,吾人不能不输其一筹。”(采初:第354—355页)由此而论,西方人所独到的,并不是他们的显像仪器,而是他们锲而不舍的穷究精神,以及无所不看的全视之眼。
姚灵犀把这项呼吁放在心上,后来就在《采菲精华录》(1941)中新增了40幅照片(摄影者应该是中国人)。其中有一些是综合性的研究,显示了鞋底、鞋跟和鞋身形状,因时因地而呈现出来的差异。表面看来,这标示着从20世纪20年代后期起,客观实证的科学主义确实已成主流。不过,大多数的赏玩家似乎志不在此。 (7) 例如,不少以“科学观点”讨论小脚美学或跷足物理学的文章,若非游戏之作,也总带着些谐仿的味道(采四:第54—63页;采续:第103页)。很明显地,读者无须崇尚科学,就可以痛快地欣赏小脚名妓的写真。
不过,若干赏玩家确实是实证科学主义的信徒,胡燕贤即为个中翘楚。《采菲录》里常可看到他的文章,其中不少是图文并茂的综合性研究;他的测量和制表,令人咋舌,每每显露出惊人的精确性。胡燕贤是北京人士,在一份表格里,他记录了制作“天足旗鞋”的20个步骤,以及相关的裁缝程序;“天足旗鞋”是指流行于不缠足的满洲女子和汉军女子之间的鞋式(采初:第206—209页;第229—230页)。他还针对其他题目,更加不厌其详地将各种细节资料公之于世:脚部各部位的长度(包括未缠与紧缠状态的比较),制成一个包含32行5列的表格;鞋子的构造,包括了14个部位,以图绘、图标和注解的方式表示之(见图六);一百年来鞋底的六个演变阶段,其解说辅以两组图绘,一组为断面图,另一组为俯视图(见图五);以及,袜子的设计和样式(见图八;采初:第221—229页)。假如胡燕贤的本意,是希望以这种过分详尽的记录方式,作为一种对实证主义的反讽的话,这个策略恐怕并未奏效,因为要做到像他这样毫分缕析的测量图绘,实在太过吃力,因此他给人的印象,是不折不扣的科学测量服膺者,要为缠足从里到外留下全方位记录。
分析到此,我们可以开始领会到,即使这些爱莲者宣称他们只想记录一个行将消逝的风俗,他们实际上却是在《采菲录》上一页页地创生新的知识。缠足在进入终结阶段之前,从未被如此巨细靡遗地摄影和测量。科学的写实主义取代了文学想象,成为缠足真相的指南针。这些赏玩家抱持的认识论,以及他们的记录工具和媒介,全都属于现代的产物。不论是否辅以图像资料,文字讯息经过印刷刊行,本身就已极具感染力,尤其在现代运输系统发达的时代里,这些讯息得以流通于各商埠的小报版面和大量生产的书籍中,更可能使得它们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间,产生千丝万缕的纠葛。
在过渡年代里,人们从切身经历中得到的缠足知识,愈来愈稀少,《采菲录》各编于是成为实务教材和指南。连续出版几编之后的数年里,读者开始实地走访书中描写的城市或地区,有的人还随身携带此书,就像今日的观光客手持旅游指南一般。他们甚至开始将游历心得投稿至《采菲录》。一名读者坦承,他对缠足的了解,完全得自姚灵犀的专栏。他后来移居天津,那里正好也是姚灵犀居住的城市。他查访了当地的妓院,写下他见到两名缠足妓女的经过,寄至姚灵犀主持的小报。后者随后就去拜访二女,并写了几首诗纪念这段“艳遇”,稍后出版的《采菲录》也记载了这段故事的来龙去脉(采四:第313—316页)。 (8)
为了强化“文本—生活—文本”之间的连结,姚灵犀于1938年成立了“访莲社”,并拟定一份社约:“凡读《采菲录》而感兴趣者,皆为同好”,尤其欢迎“擅于绘画摄影雕塑之同好者加入”(我们可以注意到他们对视觉性的强调)。如果发现“诗词文字,有关采菲资料者,或本人之文言作品”,姚灵犀将于审订后,交由《天风画报》刊出,集成编入《采菲录》。“与莲足接触之情形”的意见、感想或研究,都极有价值。他对“绣鞋罗袜藕覆”等一切“妇女下体饰物”,不论其为实物还是摄影,也都很感兴趣。如系实物,他愿意付费使用,“愿割爱者,亦可商价由社购买”。如系相片,可由社友付费翻印复制。弓足和天足的良好照片,也都欢迎。社约之后并附上详细的寄件说明,包括姚灵犀在天津和邹英在上海的收信地址。他们每个月都会“油印新社友通讯处,分别传知”(采四:第201—203页)。
对于社友的期许,不仅在于传播消息,还希望他们能一起收集资讯:“如有缠足妇女愿为展观者,可介绍为之摄影;如于北里中见有纤足之妓,应随时将其姓名、行辈、年岁、籍贯、班名、住址等,详示本社,以便调查。”(采四:第202页)虽然姚灵犀和邹英并未言明读者的性别,不过,很明显的,姚灵犀和邹英心中设想的读者,全都是男性;只是我们并不清楚有多少人加入访莲社。如同一份刊物的“凡例”,这份社约简单扼要地表明了《采菲录》的编辑立场和取舍偏好。 (9)
访莲社扮演了缠足资讯和物品交流中心的角色,但是如此一来,姚灵犀早先信誓旦旦的声明——“欣赏不等于提倡”——也愈来愈站不住脚。他或许真的没有诱使现代女孩开始缠足,但是持续活化相关知识和讯息的结果,至少促进了赏玩小脚的文化和风气。 (10) 此一赏玩文化,即使运用了调查科学和民俗学的现代语言,在本质上和修辞上依然带有浓浓的怀旧气息。姚灵犀所认同的,并不是积极前瞻的现代性推动者,而是已经淡出文化舞台的旧式文人。也因此,他以“社约”形式宣告访莲社的成立,并非偶然之举。这种文类在晚明时期极为流行,在当时,吟风咏月的骚人墨客,或是风流倜傥的复社名士,都有相邀结社的作风。
包括姚灵犀、陶报癖、邹英和胡燕贤在内,这些赏玩家都经过相当程度旧式教育的洗礼,有足够的能力自我装扮成风流才子。姚灵犀赖以名垂文学史的,并不是《采菲录》,而是《金瓶梅》研究〔译按,姚著《瓶外卮言》(1940)被奉为中国第一部“金学研究”专著〕。不过,采菲同仁最基本的身份,是再现代不过的新文化报人。即便陶报癖这个金莲世界的老前辈,亦自名为“报癖”,亦即,“沉迷报纸”的人。固然可以说,他们都属于夹在新旧文化当中的“过渡人物”,不过与早数十年前晚清的“过渡作家”如汤颐琐和徐珂相比,这群赏玩家在姿态上有绝大的分歧:他们冀望通过回顾的途径,而非前瞻,来把握当下一刻。在新浪潮的冲击下,旧风习老事物都一个接一个消失得无影无踪。寄情金莲,为的不是要力挽狂澜,而只是驻足品味俯仰之间将成陈迹的点滴。这种怀旧心态,其实正是他们现代性的最佳表现。
这群采菲文人缺乏自省剔励,与“五四”及国难时期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全然两样。他们既欣赏缠足,又不以为然;科学测量也好,文学渲染也罢,他们都不反对;他们所抱持的,就是诸如这般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却又看不出有什么不协调之处。他们的金莲世界里并没有矛盾,只有不成体系的零散知识,还有令人心醉的断肢残体。他们的肩膀上,无须顶住“黑暗的闸门”,只有无限快感和欢娱。他们没有认同危机的焦虑,只有宿醉和睡眠不足。光就表面来看,这群征集、供应和传播有关女子小脚知识的人,似乎是现代中国最为快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