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饰的身体以及显露的身体

装饰的身体以及显露的身体

《弓足》这则笔记在赵翼书中的位置,就像他的社会观察和分析角度一样,亦颇有可观之处。赵翼将弓足摆放在两种社会文化脉络之下:身体装饰和仪态,二者皆蕴含着深刻的性别差异意识。紧接在《弓足》条目之后的,是《染甲》,内容叙述凤仙花红色指甲染料,这种化妆品据说是由回族妇人传入中土,在赵翼当时的18世纪,已广为中国妇女所喜好。奇特的是,染指甲的程序令人联想到缠足的过程:先将凤仙花瓣捣碎,再掺入少许明矾调和,明矾也是使用于缠足程序的一种收敛剂;将拌妥之染料涂于指甲,然后用布片缠绕固定过夜;如此三四次之后,指甲颜色深红不退,直至新指甲长出来后才消失。 (52)

染指甲与缠足一样,是女人专有,不过,下一则关于装扮的笔记《簪花》,就不必然如此,因为赵翼告诉我们,在古代,男人也簪花。在缠足起源论述屡屡出现的古今距离,以及男女服饰差异,同样架构了赵翼有关簪花的讨论。虽然在赵翼的时代,“惟妇女簪花”,不过在当时,殿试前三名仍头簪金花,在北京街头游街,以示不忘古制。 (53) 缠足自从明代起,甚至更早,也已被视为一种“女妆”,在日用类书中就是在这名目下出现(图十一)。赵翼将“弓足”与“染甲”“簪花”相提并论,意味着在盛清时代,此一观点依然盛行。 (54)

然而,身体并不仅是被动的壁板,静静地等待人们妆点。赵翼不愧是位创新者,他转移视点,用崭新的角度来考察缠足的起源和意义:身体动作。我们已经注意到,缠足起源论述不见得一定关注身体。杨慎是例外,他以其解剖学式的描写和对尺寸的沉迷,率先提醒我们注意缠足的肉身性。尽管如此,杨慎通过生花妙笔召唤出来的梁女莹,依然是静止而被动的,感觉不像是一位拥有自由意志的能动者,而较像是一件正在接受查验的物品。胡应麟完全把视线从裸露的身体挪开,转而将缠足定位在足服时尚的领域之中。赵翼则从仪态和姿势的历史发展中探索缠足的起源,借此将缠足移转回身体的范畴里。讨论“弓足”“染甲”和“簪花”的这三则相邻的笔记条目,前后还被一系列有关“坐”“拜”等反映古今差距与两性差异的身体姿势条目所包夹。

四个有关身体行为、服饰和家具的议题,特别吸引赵翼的注意:古人到了尊贵处所时,如何处理他们的鞋袜呢?靴子何时成为官员朝觐时的正式足服呢?古代妇女是否会行跪拜礼以示敬意?古人稍息时的姿势为何:他们是跪着还是坐着?赵翼针对前两个问题的考察,使我们了解到,身体表现的虔敬或亵渎,是随时代的不同而有所变化的。在古代,人们并非坐在椅子上,而是席地而坐,登席之前,必先脱履。赵翼肯定地表示,脱鞋乃日常礼仪之所系。臣子朝见君王时,要求最崇敬的礼仪,此时,不只鞋履,甚至连袜子都要脱除,露出里面的裹腿布。我们已经谈到过,胡应麟认为,这类裹腿布(名曰“行”“邪幅”;见本书第179页注①),在古代是男、女都穿着的,而且不应与裹脚布混为一谈。赵翼写道,对于脱袜,清代的人们可能会皱起眉头,视之为“污渎”之举。古风和今俗,竟是如此地背道而行! (55)

在赵翼看来,在足服文化与虔敬定义的转变上,唐代是一个关键的时期。此时,虽然在祭祀等至为庄严的场合里,脱除鞋袜仍属必要,但“寻常入朝”觐见皇帝的官员,已经开始穿着鞋子了。到了唐代中叶以后,甚至皮靴也逐渐演变为臣子上朝时的一般服装。“靴本北俗”,也就是说,皮靴原为北方胡人军服的一部分,由战国时代的赵武灵王引进中原;虽然在南方,仍属罕见,但在北方盛行已久,乃是一般性的日常穿着。讽刺的是,自从靴子成为朝服,被赋予尊贵的意义之后,鞋子反而被贬低为“亵服”,被扣连到身体私隐的层面上,而古人的脱袜入朝,在赵翼时代的人们眼里,更是成了令他们目瞪口呆的“近于裸亵”。“风会所趋,随时而变”,赵翼发人深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56)

赵翼并没有从脱袜直接推论到缠足。不过,既然在唐代,赤裸双足不再成为最虔敬的象征,而深藏双足的皮靴又成为正式朝服,我们不禁会这么联想:这种全新的遮蔽美学,正好呼应了唐诗里歌咏女性鞋袜,甚至将之情色化的倾向。当遮蔽双足之举受到文化青睐,女性纤足也合乎审美观念,甚且还有唐诗咏赞时,我们可以这么说,铺陈缠足实践的先决条件已然形成——虽然社会上未必有人真的把脚缠起来。由此观之,李白的“素足女”题咏,乃是缅怀往昔之作,而韩偓和杜牧将视线锁定在那小小的绣鞋,则是一种对于未来时尚的向往。

现代的缠足论述所呈现的“身体”,若非残障,就是情色。缠足确实会改变妇女的姿势:身体重心的变化,导致了踯躅的步履——与高跟鞋的效果异曲同工——此即诗人所吟咏的“莲步”。不过,在赵翼提醒之下,我们知道,家具坐席等物质与空间环境,对于妇女的身体感觉,同样重要,而且,就如同服饰时尚一般,这些条件也会随着时代推移而发生变化。换言之,她的“莲步”或“玉笋”——情色化的女体——并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身体”。妇女拜会长者,或是在其他社交礼仪场合的“出场”,其实完全是通过身体来实现的。从这角度看来,缠裹对改造身体空间感觉,自有其积极的效应。这些仪式化身体的姿态和动作,同样是应该载入缠足史的重要面向。

根据《周礼》的说法,“肃拜”是妇女表达敬意的方式之一,其动作一如作揖,“拢两手向下”。宋代以来,除了缠足起源引发的漫长争论之外,还有一项论辩长达数百年的课题,其焦点在于妇女双脚的动作。“妇人之拜”,是否也需以跪姿为之?赵翼的答案,取决于家具的历史变迁。在古代,人们席地而坐,“跪”与“坐”的姿势相似,都弯膝触地(“以膝隐地”)。“坐”为一种休息姿势,臀部置放在双脚脚跟的部位,即今天的日本人坐在榻榻米上的姿势。至于“跪”则是一种较不安定的姿势,腰与臀均悬在空中,无所倚靠。因此,赵翼推测,当妇女以坐姿向他人致意时,上身微提便成跪姿。后来,供坐与睡的床榻出现之后,坐在床榻之上的妇女,就不再那么方便地由坐姿转为跪姿了。此后,向客人致意时,妇女也只“有拜无跪”了。 (57) 就这样,我们再一次见到,即使是像“坐”这样近乎本能的姿态,也随历史与文化变迁而出现变化。 (58)

礼仪的历史必须从物质文化的历史之中考掘。赵翼虽然述说了坐具的变化,却没有标定这些变化发生的时刻,也未曾谈到它们对女性体态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中国家具史专家韩蕙(Sarah Handler)曾研究了一座第三世纪初汉墓壁画上描绘的一场盛宴。“当时,人们一般家居是席地而坐,矮床与榻则是尊贵的席位,专为精英所设或于典礼场合使用。”在唐代佛教艺术里,笼以纱帐屏帷的架子床,作为一种仪式器物,发挥到了极致;不过,是否普及到民间家庭,因为文献记载较少,所以无从稽考。到了大约10世纪,“中国人较常坐在高桌旁的椅子上,而较少坐在席子或矮榻之上”(见图十二)。此一发展对室内空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带动高挑空间感的室内设计:墙壁取代屏风,成为主要隔断,同时,作为墙壁装饰的挂轴,也愈见流行。 (59)

我们可以大胆推测,要不是椅子的普及,缠足可能就不会从文学想象发展成具体作为。因为有了椅子,人们在坐着的时候,双脚悬空,不像以前那样塞在大腿和臀部之下,同时,脚跟也因此得以释放出来,不必再承受上半身的体重。这并不是说,妇女席地而坐时,由于必须脱除袜子,结果“妨碍”了缠足的兴起,因为赵翼已经告诉我们,除了表达至高无上的敬意之外,需要脱袜的场合极少。不过,高椅带动的姿势变化,使得缠足在人体工学的层次上,比较说得过去。此外,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也更有助于坐者展示双足。既然它们变得如此显眼,何妨试试模仿唐诗所形容的,在鞋履添加华丽的装饰,好吸引众人的目光?

至于室内空间的变化是否对缠足的兴起产生直接的影响,就很难下定论了。以固定的墙壁取代屏风分隔家户空间的结果,或许强化了家室的封闭感,从而助长了“妇女深闺”此一理想。 (60) 对于现代人来说,捍卫女性贞节乃是缠足习俗的主要存在理由。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一位考据学家以性诱惑或道德观来解释缠足。他们甚至未曾将之扣连到儒家伦理。缠足不仅不见于儒家典籍,即使在儒家思想指导下的女训或女范里,也未曾记载,更别说是提倡了。 (61) 相反的,从前述考据学家的著作里,我们看到,他们既对缠足的兴起感到费解,也觉得此事于道德有亏,因为在他们看来,缠足与其说有助于守贞,还不如说会让人联想到纵情声色的危险。

总之,10世纪——从唐帝国末期,到唐亡之后动荡纷乱的五代时期——是缠足的源头。虽然还是缺乏明确的证据,不过历代学者已经筛选出一些文献证据,研判哪一种可能性较高,并对比他们当时所处社会的缠足知识。通过这些努力,他们慢慢建立起一个令人信服的叙事。这个叙事将文学想象的缠足,以及扩散成为一种社会实践的缠足,作出了区隔,并从时尚、礼仪和物质文化的脉络来定位缠足的文化意义。具体来说,在10世纪里,通过唐诗而广为传诵的“纤足”,成为审美偏好;由于时尚潮流的变化,遮蔽双足成为合乎礼节的举动;椅子的引进,解除了坐姿的脚部压力;以墙壁为隔断的室内建筑空间设计,或许强化了深闺幽幽的吸引力。所有这些发展,共同成为孕育缠足兴起的环境,使得缠裹双足不仅可欲,而且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