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与历史
若说张邦基对文献档案的信赖,带动了后世学者有关缠足起源的论争,前赴后继,此起彼落;那么,约莫比他晚一世纪的宋代学者车若水,则建立了缠足论述的另一项特色:对此一作为连绵不绝的谴责声浪。车若水谈论缠足的文字出现在他完成于1274年的笔记著作里;就修辞策略而言,他的这段文字简直与现代的反缠足论说没有两样:
妇人缠脚,不知起于何时,小儿未四五岁,无罪无辜,而使之受无限之苦,缠得小来,不知何用。后汉〔25—220〕戴良嫁女,练裳布裙,竹笥木屐。是不干古人事。或言自唐杨太真起,亦不见出处。 (6)
戴良是东汉(后汉)初年的一位博学鸿儒,隐逸山林,避不出仕,他的嫁女故事见于《后汉书》与《汝南先贤传》这两部古书。 (7) 为了寻找缠足的文献记载,张邦基追考到今天称之为“中古时代”的第五、第六世纪,车若水则更往前,回溯及第一、第二世纪的记载。
车若水根据戴良女儿的嫁衣装扮,推断缠足不存在于东汉,换言之,他跟张邦基抱持着相同的信念,都把古书视为一种无所不包的知识库藏。同样地,在古书中看不到有关杨贵妃(杨太真)小脚的“出处”,意味着视她为缠足第一人的说法,不足采信。就像张邦基以及后来的学者们,在车若水的认知方法背后,是一种不断分辨历史与传说的念头。历史虽然也是掌故,但是可以通过其他文献证据而得到相当程度的支撑和确认;传说则是单一的、孤立的,又无从查考的掌故。有意思的是,有时候,学者们认定为穿凿附会的起源掌故,却出自可靠的正史记载,而一些被认定为可信的掌故,其原始出处反而属于文学创作。
到了13世纪左右,学者们起码已否定了两个属于传说范畴的掌故。它们出处不一。如前所述,张邦基提到了东昏侯与潘贵妃,他们的金莲典故便有正史为之背书。不过,我们应该还记得,这个典故并没有涉及缠足的源头,因为整段话里没有一个字说到潘贵妃的脚是否“弓小”。第二个传说则为车若水提到的杨贵妃一事。杨贵妃(717—756)可能是历史上最著名的“祸水红颜”,她的故事因为诗词戏曲的编写传播而家喻户晓。杨贵妃受到唐玄宗(712—756年间在位)的宠爱,两人因为安禄山造反,仓皇逃离京城。逃到马嵬驿站时,玄宗的部队抗命鼓噪,要求皇帝处死她。后来流传着一则故事,说有个老妇人偶然在路旁拾获了杨贵妃的罗袜,还向想要一睹为快的好奇路人索价,赚了一笔。 (8) 一只遗弃路旁的袜子所引来的感怀凭吊以及窥视价值,致使人们穿凿附会,以为杨贵妃必然拥有一双小脚。不过,车若水认为这则传闻并不可信,因为“不见出处”。
除了潘贵妃、杨贵妃的掌故之外,还有第三种起源传说;这是由学者兼藏书家周密(1232—1298)所流传下来的故事,根据他的说法,五代时期南唐李后主(李煜,937—978;961—975年间在位)后宫一位名为“窅娘”的舞伎,才是缠足的始作俑者:“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缨络,莲中作五色瑞云。令窅娘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云中曲,有凌云之态……是人皆效之以弓纤为妙,益亦有所自也。” (9)
窅娘是个传说中的人物,但是她的故事,又架构在信而可征的历史脉络里。佛教在南唐社会极为盛行,李后主本身就是虔诚的佛教徒,宫廷和民间也普遍接受佛教。故事里为窅娘打造的“金莲”舞台,仿佛是唐代佛像雕塑常见的七彩珠玉莲台(见图十)。南唐的金、银匠师,技艺尤其出类拔萃。此外,李后主还是一位声名卓著的诗人、画家、音乐家和舞蹈设计家;他的正宫周皇后也是确实可考的历史人物,据史册记载,她不但善于弹奏琵琶,而且还精于设计新颖的宫廷舞步。 (10) 因此,窅娘的故事尽管无从证实,依然煞有介事地流传开来。到了15世纪,她的传说已最常被引述来解释缠足的由来。在正史缺乏合乎期待的文献记录的情况下,一则传说反倒借由简洁生动的叙事和描绘,担负起传达缠足意义的文化工作。
的确,潘贵妃、杨贵妃和窅娘的故事,就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整体言之,这些故事比起可证实的史料,更加活灵活现,因为它们意味着,学者们倾向于将缠足扣连到男性的权力与奢靡、红颜祸水,以及后宫舞伎乍现的声色之娱。现代人常常认为缠足是为了捍卫女性道德和贞节,但若以此解释缠足的兴起,不仅找不到相呼应的历史资料,连有关的传说掌故也无法支撑这个说法。相反的,在起源论述里,缠足被当成标新立异、道德堪虑的议论对象,并招来阵阵挞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