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尚圈

最后的时尚圈

高底的发明,创造了一种花俏的、都会的时尚体制,并铺陈了15、16世纪的金莲崇拜。吊诡的是,正当“金莲”没落之际,足服时尚的创造力,却又出现了另一个高峰(见图九)。此时的“基本足服”,构成了完整的遮蔽,包括了三或四层衣覆:裹脚布、袜子、软底鞋和外出鞋或靴。裹腿、裹腿布、裤子或长裙,构成了下半身的全套被服(见图十四、二十二)。

鞋履已成为身体自我的向外呈现门面。不论是通过由脚踝延伸至膝盖的裹腿布而展露和衬托,还是在长裙之下娇羞乍现,它们的设计、颜色和伏贴性,对于女子想要表现的整体自我“外观”而言,都具有关键性的作用。在过渡年代(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最初十年)里,坤鞋/靴兴起,以其柔和弛缓的弓底弧度而广受欢迎,这个现象反映了时尚体制如何因应反缠足运动的要求(见图六、七)。坤鞋的魅力诉求,源自高底的残存光环,但是此一鞋式也同时宣告了金莲时代的终结。“鞋弓”,如同“足弓”一般,随着20世纪的逼近,迅速趋向平坦化。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女性足服搀并了西式鞋履的结构、设计和材质,而在式样与技术上开创了新的范式。坤鞋/靴可说是中国制鞋传统里,最后一种专为缠足妇女设计、制造的秀雅跟底足服。

女性鞋子、袜子或睡鞋的另一层含义,近似现代的衬衣:作为“内衣”,它们就主要功能而言,与其说是塑身用品,倒不如说是挑逗的最终防线。它们对于欣赏者来说,增加了一层趣味,同时又呈现了一道卸除门槛,延长了期待的乐趣。这也是为什么在19世纪90年代,亦即,青楼妓女化身流行先驱,在足服时尚圈引领风骚之时,她们将大部分的创造能量,集中在睡鞋、换脚鞋和袜子的设计和布置。1908—1911年间,正当帝国土崩瓦解的前夕,睡鞋逐渐被当成套鞋穿着,此一现象,同样标志着旧有引诱秩序的终结。于是,不再有什么可以揭露,也不再有什么可供隐藏的了。

裹脚布则是贴身的织品,也是最根本的底衣。就像新艺术时期(the Art Nouveau period),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最初十年风靡欧美的笔直前倾式马甲束腰(corset),其设计的目的,在于帮助穿着者将身裁线条重塑成时髦的S曲线,裹脚布的作用,也在于依据时尚氛围,将双脚模塑成需要的形状和轮廓:如果今年流行高拱的脚背,搭配圆形的趾尖,明年说不定就流行较为平坦的足弓,以及较直的脚尖。就像《采菲录》里一份编年性质的回顾分析(见图二十二)归纳出来的,在官方反缠足运动达到高峰的1894—1911年间,足服时尚的巨轮仍以稳健的步调转动。每隔三四年,就有新的式样和形状出现,成为时尚新宠。

裹脚布的作用,就其物理设计和结构而言,始终未曾改变,以此而论,它与马甲之间有一种极重大的差异。布质脚缠操弄身体自我的呈现,并不需要用到鲸骨支架或束箍。就像我们从前述13世纪中叶的黄升和周氏两位女士的遗物中可以看出,在缠足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打从一开始,就是使用一条长布作为缠脚布。明清时期,由于缠足的美学标准愈来愈高,要求愈来愈严,裹脚布在质地上也出现了相应的变化;触感较粗糙的白粗棉布,因为不会滑动或松弛,乃成为缠脚布料的首选。 (75) 观察者的报道指出,在云南和台湾,家庭织布机消失之前,裹脚布始终是妇女们的手工织品之一。 (76) 也有人使用进口白洋布——只要能够入手的话。裹脚布的宽度、长度和颜色,依使用者的年龄和使用场合而有所差别;例如,初裹足的女孩有时使用靛染蓝布,为的是它的疗效(据说“靛能治溃”)。不过,数百年来,它的基本设计和原理,并没有多大的改变。

时尚体制的变迁,其背后的基础,远更细腻微妙:重点在于使用者,而非器具。《采菲录》里一位笔名为“素女”的作者,说明了此一物质事实加诸妇女巧思和巧手的惊人负荷。由于裹脚布在度量衡方面的差异极小,慎选恰当尺寸的法门,存乎一心,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和想要达成的风格效果有所掌握。她解释道,裹脚布的长度从五六尺到七八尺都有,甚至还有超过一丈的。不过,短于五尺者,长度不够,难以满足五绕或七绕的需要。裹脚布理想的宽度为脚身长度的十分之六;实际上的平均宽度为三英寸左右。要是窄于两英寸半或宽于三英寸半,就不太合用了。

裹脚布的操作,甚至更是一丝不苟。传统的七层绕裹法,牵涉到手指是否灵巧,以及能否对于自己脚部的生理构造,怀有一种私密的、直觉的理解。第一层,将裹脚布置于拇指丘,往足背方向绕折四趾向下,独留大拇指不动。第二层,将裹脚布绕过一圈,向足心紧束,自足内侧向足背转于足外。第三层,绕裹大拇指,过内侧向外转,往后到脚跟部位。第四层,挤压脚跟向前,直向脚尖,但这回避过大拇指,只是再次缠绕四趾。第五层,横过足心绕向脚跟压住,再次自外侧过足心向内侧。第六层,严裹大拇指,过内侧向外转,步步往后。第七层,最后再将脚跟裹实,自内侧带向足弓内侧,然后以线将裹脚布密缝固定。调整裹脚布在每一个步骤的松紧程度,可将脚部模塑至想要的形状。 (77) 当缠足还是一种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实践时,像这样的测量和步骤,对于妇女来说,是一种直觉性的知识。只有在缠足走入历史之际,才有需要将这些知识诉诸文字,以满足外人和后人的好奇。

不过,这是历史学家的视点,而不是女人自己的视点。反缠足的准绳来来去去,反反复复;就跟时尚潮流一样。灵巧的手指持续摆弄裹脚布,日复一日地,不断塑造和重塑双脚,使之合于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的新式平底尖嘴鞋、纤小的缎面“玛丽珍鞋”(Mary Janes),或是三角形的浅口皮鞋。身体容或顽强,裹脚容或繁琐,但当手指进行操作时,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显得无关紧要了。鞋子和袜子固然可以轻易地购自商店,穿坏了,说扔就扔,反正它们也只是商业化时尚体制下的商品。然而,一双缠足却是无法舍弃的。一旦缠了脚,就必须殷勤维持,以符合卫生和时尚的要求。一双周正的缠足,是女人毕生的手艺心血。

裹脚布既是缠足器物中最不被赋予香艳色彩的,也是最晚从家庭织布机作业消失的织品项目。尽管不可或缺,但它的任务执行,几乎是不被看见的、隐藏于内的,本身也没有装饰。比起男人们花言巧语的题咏或是华而不实的鞋子,裹脚布始终是真正属于缠足妇女自己的事情,里面存藏着她们辛勤劳动的、私密的身体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