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传说
赏玩家姚灵犀对于有关赛脚会报道的可信度,就曾提出了质疑。据他了解,有关赛脚会的报道和记载,主要来自20世纪20年代上海小报《风人》主编贡大风,以及一位名为衡三的作者,在该报引发的一连串讨论。贡、衡二人都是姚灵犀的朋友。姚灵犀转载了他们文章的部分段落,里面记述了大量的民俗志细节:大同赛脚会的首选地点为关帝庙;平时穿着高底以制造脚小视觉效果的缠足妇女,因为脚缠得不够小而羞于参加赛脚会,以免饱受奚落;邻近的蔚州(直隶)赛脚会尤为奇特,全县妇女会站立在赛脚专用的石头上,高可及行人之肩,游人经过时,既方便看,也方便摸。在《风人》的报道里,赛脚会还具有“点化”的功能:有个官员本来憎恶小脚至极,年轻时且曾于家乡发起反缠足的团体;后来,他被派驻大同,参观过赛脚会之后,竟迷上小脚,而且还纳了当地一名缠足女子为妾。姚灵犀对于这些故事的真实性颇感怀疑,他指出,衡三从未到过大同,贡大风虽曾去过,但所记述的内容,也多为道听途说,恐未必尽属事实。 (11)
姚灵犀自己编造了另一种传说,他融铸了一个三阶段论的女性自我展现历史,其中充分流露出怀旧的味道。根据他的说法,缠足在明代最盛,赛脚会亦然。其时,妇女乐于展现她们的小脚,因为这象征着她们的地位与荣耀。姚灵犀只在妇女身上看到能动性:“〔晾脚会〕在曩昔与今之欧人竞美会,其旨正同:妇人以此相观摩;幼女以此相勉励;男子则借机以饫眼福。” (12)
姚灵犀把全盛时期的赛脚会想象成一种自然化的景观,也就是说,人们的行动和欲求,乃随季节变化而律动。“边塞气候较腹地稍晚。三月间犹风尘扑面,料峭生寒。”满心期待赛期的妇女们忙着绣制弓鞋,她们还会“钩心斗角”,互相防范对方打探自己的绣样。好不容易捱到了五月中,春意正浓,闺阁姐妹呼朋唤邻,带着预备好的弓鞋,齐坐骡车,游于郊外,铺上猩红色毯子,将脚搁在毯上休息,拿出餐点,饮馔作乐。这是男欢女爱的季节:轻浮男子如蝴蝶穿花,有时少女也想向追求者表达心声,却又不愿直视对方,于是拿出小镜子,假借匀脸理鬓,实则通过镜影眉目传情。 (13)
自从当局以有伤风化为由下令严禁以来,这种原始质朴的纵情场景,成为陈迹。在姚灵犀所说的第二阶段或衰退阶段里,女人被驯化在家,当赛脚之日,各自坐于家门之外,其娇羞者,还把脸藏在门帘之后,只露出小脚,搁在板凳上。她们不再能够自由地与男人交际互动。不过,赛脚的标准依然很高:即使以三寸金莲傲人的女子,尚难保证可拔得头筹。赛脚会的最后阶段,与民国建立以及铁路开通有关。虽然姚灵犀没指出是哪条铁路,不过他显然是指京绥(平绥)铁路,该铁路从北京向西行经张家口(1909年通车)至大同,续行至包头(1922年通车),方便沿海都会区对西北内陆资源进行开发。 (14) 赛脚会丧失了存在的理由;1927年北伐成功,中国统一,新的国民政府在南京正式成立,在这个新时代,赛脚之俗已“不攻自破矣”。 (15)
换言之,依姚灵犀的说法,有关赛脚会的“民俗志报告”大量出现之同时,该风俗已被现代进步的浪潮所淹没。他自己所叙述的“历史”,以及那些饶富想象的猩红毯子和镜影传情等生动画面,几乎可以确定是一种虚构的情节。他所铺陈的年代叙事,也与他的怀旧情怀若合符节——缠足作为现代性的幽灵(见第三章)——故事细节臆想成分太大,无法加以确认。然而,难道我们能把19世纪以来存在于笔记里的诸多记述,或是地方志里持续拒认的力道,全都一笔勾销吗?这些流传超过一世纪的动人故事,当然拥有激发现实生活模仿行为的力量。
悬宕在怀疑与确信之间的现代中国赛脚会,与其说是一种民俗活动或观光卖点,毋宁说是一项寻奇邀约。 (16) 它们是否真实存在,其实不重要;重点在于,它们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读者提供了某种代入快感。在读者的想象里,“内地”——才刚开始受到快捷旅行设施或放足意识形态的冲击——乃是一个原始奔放、春情荡漾的地方,对于居住在通商口岸的他们来说,充塞着异国情调。有关赛脚会的报道,尽管启人疑窦,但就其民俗性的写实口吻而论,依然表述了另一种真实性,亦即,它们如实地传达出女性依稀想要展示自我的欲望,以及男性目不转睛地讲述那异样西北风土的欲望。
本章接着将探索赛脚会出现之前的历史,并将重点摆在17、18世纪的“西北”情欲地方志:在风雅指南、旅游日志,以及俚曲集等三种截然不同的文本类型里,我们将看到地理如何架构男性对于女性身体的欲望与遐想。 (17) 被20世纪的观察者包裹在“赛脚会”这标签之内的,其实是一个已延续了数百年之久、缤纷多样的文化现象,在这之中,我们可以析出四个元素:男性目光;男性在旅游、评判和叙事方面享受的特权;女性竞争;女性的自我呈现。本章想要解读的,就是这些元素如何构成山西——尤其是大同——作为一个体现缠足的崇高和日常生活两种面向的文化想象域。
我的论点是,男人有关缠足的体验,基本上是一种与不属于他们自体的外物邂逅的经验。邂逅时所享受到的感官愉悦,总是转瞬即逝,难以捉摸。于是,有一种冲动,想要将这短暂的愉悦固着在具体的地理坐标上,并且形诸文字。相对的,对女人来说,缠足自始至终都是一项关乎自体与自我实践之事。在本章结尾以及下一章里,我们将会提到,尽管此一经验的感官性不遑多让,但其媒介,并非风土地理,而是女人们所自制、穿戴、交换和消费的衣物的物质性。
早自17世纪以来,在士大夫游记、小说,以及通俗歌谣里,就已有刻画宦游西北艳遇的情节,描写未存戒心的旅人,如何在西北旅途中邂逅小脚佳人,发生一段风流韵事的经过。日常的性别/性规范的暂时失效和逆转,在这些故事里,乃是西北猎奇的关键元素,一如赛脚会采风记事活灵活现表述出来的。另一个常见的叙事结构为“文武交错”,以赛脚会记事来说,“文”元素如绣花鞋,“武”元素则林林总总包括了晾甲、武侠小说、关帝庙等。近乎相同的叙事法,还有小脚村妇既诱人又危险的“略无羞涩”举止——潜藏在她们精巧手艺背后的,乃是暴力与死亡的阴影。如同以下我们将讨论的故事所显示的,平常不易闯破的闺房门限,一旦被披露,就像小脚女人本身一样,最能挑逗男人一发不可收拾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