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足”与“缠足”的并接

“天足”与“缠足”的并接

汤颐琐和陶报癖之所以看起来如此相近,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处在相同的文化环境。此一相似性也根植于文献引述以及编纂过程本身的内在逻辑。“天足”这个崭新范畴,在其初现的时刻,被视为“缠足”的对立面。然而,在反缠足运动者所写的宣传品和论说文字里,此一陌生的字眼,必须通过长篇大论才能向人们解释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天足”的拥护者于是撷取了既有“缠足”论述里的传说和表述,由此铺陈他们的论说;例如,他们就一字不漏地援引了潘贵妃、杨贵妃,或窅娘的传说,以说明缠足的源流。如此一来,“天足”论述经常与“缠足”论述呈现出奇妙的相似性。

徐珂搜考中国历史古已有之的天足实践时,从古代文献,包括考据文章和赏玩文学里,“回收”了许多段落,而且,常常原文照录,未加任何解说。假如把《天足考略》和《知足语》开宗明义的前言和后记删除的话,读者将无法从大批文本素材里,看出编纂年代和意图。唯一的例外是《天足考略》里,一段以“现代天足”开头的文字。其实,徐珂在《天足考略》文末补充的附录,正是一篇缠足研究,其篇幅也与他的天足考察摘述不相 

上下。 (19)

这种奇特的并接,在《采菲录》里同样明显。《采菲录》选编了徐珂的《天足考略》及其附录,只作了极小部分的删节(采初:第43—52页);而在徐珂的文章之后,随即收录了传统爱莲者李渔和方绚的经典“品莲”文字。它们不仅同样被列入“考证”单元,而且也援引了相同的传说叙事和诗词文藻。如果没有明清赏玩文化发展出来的语汇——其中多为考据学者的旁征博引成果——“天足”将缺乏语言学上的基础,难以为继。摘取自典籍史册里有关缠足的零散诗文或故事,通过文字书写而流传,演变成为一套知识词语,不论它们是被用来歌颂还是抨击缠足,抑或只是客观陈述,究其内容,其实大同小异。 (20)

这种游移不定的情形,最能表现在一位笔名为“莲痴”的诗人的作品中。他写了大量诗作,既有颂扬天足的作品,也有许多首题咏缠足及其相关器物的作品:咏鞋、咏睡鞋、咏鞋底、咏鞋样、咏鞋跟、咏鞋带等(采续:第73—91页)。他一会儿宣称:

仆性痴顽却喜莲,儿时目即注裙边。老来癖比前尤甚,直把莲中蕴毕宣。(采续:第80页)

一会儿却又模拟女性的声音,写了一首典型的反缠足绝句,宛如放足传单里的诗作:

火车怯上似危楼,上下轮船更觉愁。我自远行江海后,始知大足胜金钩。(采续:第91页)

他究竟是一名爱莲者,还是憎莲人呢?这些诗句本身并没有提供确切的答案。“莲痴”不但充分体认到这一点,而且还对可能引发不同猜想的模棱字句,玩得很起劲。

莫道莲痴性变迁,爱莲旧案忽推翻……新诗写出由衷否,莲史书勋盼纪元。(采续:第90—91页)

姚灵犀一针见血地评论指出,“莲痴”乃是一名创新者,他的诗句和态度无疑具有现代气息。“咏天足羌无故实,不以缠足作陪,无从说起。”“莲痴”的“咏天足六首”,包括前引提及火车和轮船的诗作,全然“不用金莲旧典”。借着勾勒高楼林立和环球旅游的“美丽新世界”,诗人的创新,不仅在于表述手法的推陈出新,更在于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参照系统。因此,他的诗句,可说代表了一种原创性的现代文本(采续:第91—92页;参见采续:第73页及采三:第34—40页)。

反缠足诗歌所要传递的意旨,镶嵌在它们铺陈的环境,例如天足会集会的场合,以及咏诵它们的音调语气之中。一旦脱离了这些脉络,反缠足语意可能就出现了其他目的,甚至漫无目的。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大量产生的反缠足文学,即使加速弱化了缠足的文化光芒,但由于这些作品同时也使得人们更易取得缠脚方面的知识,说不定反而讽刺性地延续了这习惯的寿命。然而,时至20世纪30年代,这些文本全都一股脑儿整并到了《采菲录》之后,文字显然丧失了它们的社会港湾,有如不系之舟,漂泊无定所。在这层意义上,《采菲录》诸编构成了一个混沌渺茫的文本宇宙,既像是一艘空船,囫囵地装载了各种冲突矛盾的欲望,也像是一个培养皿,孕育出了全新的意涵。这实在是颇为讽刺:像这样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编纂,论其内容,在相当程度上,乃是“回收”自旧有的文献,字里行间也充斥着怀旧情调,其结果却变得不光是洋溢着现代气息,而且还极具创新性。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