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高原上的赛脚会
在清朝结束前的数十年里,尽管在沿海城市里,缠足已逐渐黯淡失色,但是山西大同这个西北城市,依然保有数百年来被奉为缠足圣地的尊荣。大同以其莲鞋式样闻名于世,比起其他地方,大同莲鞋的弓形木底曲线幅度更大,绣样更为艳丽大胆。前倾陡峭的鞋面,宛如一出视觉大戏,将观看者的视线导向莲鞋主人的脚尖。 (1) 该地每年春、秋两季庙会节庆举行的“赛脚会”,场面更是壮观。以“还珠楼主”笔名著称的武侠小说作家李红〔译按,还珠楼主本名李寿民(1902—1961),1949年后改名为李红〕,便曾如此记述:
晋北以前民间盛行缠足。大同一带,每届八月,有晾脚会之设,于广场空地间,置长木板凳,层叠如阶梯。妇女千百坐其上,裙下双钩,任人品评。良家闺秀,亦多入者。其履间缀明珠,制以罗绣,瘦小不盈一掬,穷极工巧。狂荡之登徒子,乘时活动,伤风败俗之事,数见不鲜。 (2)
就像缠足源头已不可考一样,这类风俗活动的发源,也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根据一部在19世纪中叶编纂的百科全书所记载,在张家口这个位于长城南缘的边防城市里,闺阁妇女可于三四月间举行的“小脚会”展现她们的小脚。同样的,在邻近张家口的直隶(河北)宣化和永平二郡,清明前后十余日,无论贫富绅商,缠足妇女皆可精心打扮,坐在门前,骄傲地“晾”其小脚。按传统的农时节气,春分后15日为清明,家家户户在此时外出扫墓,踏青野餐。人们好似受到春神的怂恿,不但对“晾脚”妇女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甚至还动手抚摸她们的小脚,而其“父兄夫婿,亦恬不为怪”。 (3)
日本民俗学者永尾龙造(1883年生)于20世纪30年代也提到,宣化、永平,以及河南的汝州等地,都存在着类似的赛脚活动。原任职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的永尾龙造,大规模地访问了旅居奉天(“满洲国”首都)以及北平的中国人,访问记录经整理编纂后出版,即其巨著《支那民俗志》。我们并不清楚该书中有关赛脚会的资料是否经过查证。 (4) 不过,在清末民初,具有一定教育程度、足以担任方志编纂委员的地方精英,实不愿他们的家乡与这种不光彩的风俗有所牵连。因此,地方志里有关赛脚会的“报道”,多是以否认的形式出现, (5) 意在澄清外地人不明就里的以讹传讹。 (6)
文献记载的赛脚会,有多种不同的形式,而且,即使在远离西北的地区,亦可见其踪迹。根据一幅1887年的《点石斋画报》图绘,在云南省西南的通海县,每逢三月,远近妇女群往一寺庙之前的水塘,环塘而坐,濯洗双足,名为“洗脚大会”。按照画报的旁白文字所言,这些妇女相信,此一举动代表着她们的虔敬之心,将为她们修得来生之福,因此即使“观者满前”,她们也“略无羞涩”。与赛脚活动不同的是,观者眼前的景象极为罕见:妇女们以“虔敬”之名展露属于视觉禁区的肉脚(见图十三)。“跣足”和“洗足”二词,不论就字形还是字音来说,都相当近似。 (7)
其实,语义上的松动,正是各种有关小脚竞赛或展示活动的记述具有的共同 (8) 特性。首先,“晒”(晒太阳;有时也作“晾”)转变为“赛”(比赛)。然后,“甲”(盔甲)转变为“脚”(小脚)。人们经常引述一则故事,说小脚会的由来可以追溯到1004年辽(契丹)、宋两军议和停战之时。罢兵后,士兵们卸下盔甲,在收入库房之前,先进行晾晒。不知如何,后人“讹甲为脚,积习相沿”,转变成为妇女公开晾脚的活动。 (9) 仿佛只要玩一玩文字游戏,就可以解除关于女性身体的禁忌,在记述中创造出一种嘉年华会的氛围。在清末民初,极少有人会把妇女想象成乐于在大庭广众下竞相展示身体,吸引男性目光的暴露者。的确,20世纪30年代的作家还特别提到,全国各地妇女据说都乐于参加“不具赛脚会之仪式而饶有赛脚之精神”的活动。 (10) 大同或通海的妇女真的如记载所言,在公开场合里盛装晾脚或洗脚吗?目前仍缺乏决定性的证据。赛脚会的报道,属于城市传说的范畴,因为每个谈到赛脚会的人,绘声绘影得好像他当时就在现场,不过,这些报道者似乎没有一个人是亲眼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