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护的对象

医护的对象

执迷于小脚尺寸的趋势,在15世纪和16世纪初期,已然愈见明显,这个现象反映在医药领域中,对于妇女的脚部,以及因为缠裹不得法而造成的疾病,所给予的高度重视。男医生甚少在医书中提到有关女性脚疾方面的诊治问题,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从薛己(1487—1559)的医案里,找到了一则早期而且饶富意义的案例记载。薛己是明代的临床医学家,对于宋代典籍的“外科”与“妇科”知识熟稔,久负盛名。他叙述了一个诊疗案例:“一侍女年十二岁,容貌颇美。新主嫌其脚大,用脚布任意缠紧,以线密缝。”这位侍女向主人抱怨说双脚“胀痛不堪”,但主人不予理会。

半个月之后,她的裹脚布已渗出臭水,主人才同意解开查看,并延请薛己医生诊视。薛医生发现,“其双足前半段,尽皆黑腐”,“骨肉已死”。他的诊疗方法是:将患足浸入“葱汤”之内淋洗以止腐,再涂抹外伤常用的“花蕊石散”。紧急处理之后,于患部抹上“生肌玉红膏”以“长其肉”,并让患者食用参粥以补元气。尽管伤口可以愈合,但“二足俱致跛躄终身”。 (22)

这个案例很可能发生在16世纪初、中期,那时薛己正在南京行医。医案里的主人大概花了不少钱买得这名侍女,所以愿意不惜代价延请名医诊治,否则先前投注的金钱心血,恐将付诸东流。薛己不但语气尖刻,而且又用了“任意”这个形容词,显然对于侍女的遭遇深表同情,对于主人的愚蠢则表示不屑。这个主人疯狂地陷入微型化崇拜,即使侍女的“容貌颇美”,都还不够。在医生的眼里,这个新兴的人造美标准,显然是令人不敢恭维的。“任意”一词还隐含了一种更具医学和生理学性质的审判:12岁才开始施予紧缠,年纪已经太大了。何况,密缝裹脚布将导致无法进行日常的消毒和清洁步骤,这实在是无知又不负责任的做法。

假使这位主人事先肯下点工夫,在他的时代,应该可以从百科全书式的日用类书里,找到一堆照料缠足的方剂。这些药方首先出现在两部早期的类书:《居家必用事类》(约1260—1294),以及《事林广记》(编纂于1233年之后,但不晚于1279年),包括后来的重印版本。它们也被收入其他深受明代读者倚重的类书。 (23) 根据这两部13世纪的类书所建立起的方剂传统,缠足药方包括了两大类:一种是用以泡脚的汤剂,目的是在缠脚之前,让骨头变得较软;另一种则是膏剂或散剂,用以保持脚部的干爽柔软,预防鸡眼的发生。由此观之,初缠阶段以及后续的日常保养,都成了细心医护的对象。

汤剂的命名,颇富异想。《事林广记》称之为“西施脱骨汤”,名称取自战国时代的西施,因为她早已是美女的代名词。汤药制法为:乳香、杏仁各半两,朴消、桑白皮各二两,分作五剂;每剂先以桑皮、杏仁放入新瓶中,加五碗水,煎去小半碗后,放入其他两味药材,封住瓶口再熬煎一小时左右。然后,揭去封处,先将双脚架在药汤之上蒸熏,直至药汤变温,可以碰触之后,倒于盆中泡脚。浸泡结束后,将药汤倒回瓶中,两三天后再重复此一程序;每剂可使用三次,待五剂用尽,双足将“软若束棉”,裹脚之“札缚甚效”。 (24)  

更神奇的是《居家必用事类》里的泡脚汤剂,称作“宫内缩莲步捷法”。配方是预先将荞麦杆烧成灰,淋水取深色浓汁,再将瑙砂、白茯苓、藁本等三味药材研成细末。取三钱药末加三碗灰汁,放入砂锅内一同熬煎,滚沸几次之后,乘热泡洗双脚,待药汤变温之后加热再用。如此泡洗数回,双脚“自然柔软易扎矣”。此药方出于一位“至人;神妙之甚,不可尽述”。经过这个疗程,即使“三十岁妇人”亦可称心如意。 (25) 这帖方剂列于“闺阁事宜”类别之下,同属这个类别的,还有治疗面疱的“治粉刺黑斑方”、预防掉发的“梳头发不落方”,以及调制美容香粉的“和粉方”等。换言之,缠脚及其照护,已成为“闺阁中人”的一个日常装扮项目。

虽然这两帖方剂并非毫无医学根据,但是它们还是属于巫术的范畴。第一个药方反复出现的“五”,以及第二个药方的“三”,这两个数字,就像“灰汁”一样,都使人联想到道教的作法仪式。把药方牵扯到“西施”以及“宫内”的“至人”,等于是将这些神秘知识的源头,置于后宫之内,这正是男性权贵专属的寻欢花园,也是普遍认定的缠足发源地。一如现今化妆品公司的抗皱乳霜产品广告词,这些浸足方剂同样宣称有脱胎换骨的神奇功效。

相形之下,以爽足粉(膏)为主的第二类方剂,则极为务实中肯。在“金莲稳步膏”这个总名之下,包含了成分不一的各种药方。其中,在《居家必用事类》里的药方,系将地骨皮(枸杞的干燥根皮)与红花一同研磨成细末,于“鸡眼痛处敷之,成疮者,次日结掩。”《事林广记》记载的药膏,由黄柏皮、荆芥穗、黄连和黄丹等药材制成,专治趾甲内生造成“痛不可忍”以及“趾缝肿烂,不容缠帛”的状况,涂抹于患处,“立见神效”。 (26)

这些13世纪的药方,或者经由逐字抄录,或者略作修补,都广泛地流传至明、清时期的日用类书,而且,直到20世纪,都还是与缠足照护有关的标准词汇和知识的一部分。 (27) 从最初的编写,一直到当代,经过了好几百年,我们并不知道这种标准化的、制式化的知识,付诸实践的程度有多高。还有,各地妇女很可能也有自己的偏方,却不见得会把它们写下来。缠足护理方面的方剂学传统,其出现和流传,与其说是表明这些药方在家庭里实际应用的情况,还不如说是传递了两种有关女性身体的概念。借由这两种概念,我们得以理解缠足的弓弯化,以及随之而来的高度医疗化发展。

软骨方和脱骨汤召唤了一种充满奇想的“柔若无骨”的形体——极少数“灰姑娘”特有的身体——既柔顺又温驯,随时可以应承意志和欲望的需要;这种身体得天独厚,双脚显得如此之小,仿佛不占丝毫空间。相反的,爽足粉所要帮忙照料的,则是受到地心引力和肉体性牵制的一大群身体——“灰姑娘继姐们”和其他大多数人都有的顽强身体。或许,努力不懈地想将后者重塑成前者的愿望,集体强化了15世纪前后的缠足风潮。在一个地位意识明显的社会里,想设法提升自己既有的地位或身体,希望把邻居或别人比下去,原本是一种可以理解和想象的欲求,只是这种欲求很容易就会走火入魔。话虽如此,女子缠足——不论其为温和的还是极端的形式——的动机,乃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向往,梦想着战胜她们那物质的、顽强的身体。 (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