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村:荒野人家
汪景祺一行经过了闻喜县,来到40里外的大水头,因疝气发作,“僵卧不能起”,于是派遣仆人押送马车行李徐行,只留下一名仆人侍候。稍事休养后,主仆二骑赶上前去与其他人会合。正当前行之时,忽起大风,尘沙飞扬,错失官道,误折而南,迷途约20里。汪景祺疝疾复发,因遥见东方一里开外之处,有一小村落,便欲前往休息。询问路人,得知该村名为红石村。二人勉强纵马前往,直抵村中,看到向南的一间屋子,半掩着门扉。
漫天的风沙和疝疾的折磨,都未能阻止汪景祺发挥他那敏锐的、民族志式的观察力。他与仆人推门入内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院子,向南有五间房,东侧有两间房,西侧为马厩,里面有四匹马。三名女子正在向南房的中堂里,那是屋中最私密和尊贵的空间。她们见到两名陌生男子闯入,立即避入侧房,哗然质问:“客何为者?”接着,屋主现身,这是一位70岁开外的李姓老人,仔细审视汪景祺,过了好一会儿,说道:“南方官人也!”尽管汪景祺早先因同情步光的际遇,徒自伤悲之时,曾认同北人,然而事实上,即使他一句话也没说,老人还是一眼就辨识出他的不寻常身份。 (43)
汪景祺对于李宅家户之内空间布置的注意,正好与他身为尊贵的南方人,吸引李家人她们的好奇目光相匹敌。他与李家三女子初次出现身体碰触时,女子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相关的卫生问题。汪景祺因身体疼痛,无法自行离鞍下马。屋主李老人急唤这三名女子前来帮忙,由她们扶持汪景祺下马,带他进入中堂。其中最年长的女子叫道:“玉娃将汝枕褥来。”玉娃迟疑道:“官人或嫌不洁,奈何?”年长女子回应道:“恐污官人衣,且炕甚冷,即枕褥不洁,不犹愈于一床芦席耶?”汪景祺正感昏沉之际,枕褥已拿来铺好,让他躺在上面;此时,他虽可听见旁人的对答,但无暇审视这些女子。
李老人前去邻家借炉火茶饼,准备烧茶待客。汪景祺的仆人用“吴音”跟他耳语道:“此非冶坊滨、度生桥也;良家丽人,主人宜慎言词,恐西人村野。”语罢,留下福建名产武夷茶在茶几上,然后暂别主人,独自重回官道找寻失散的行李马车。杭州人对茶叶的挑剔是出了名的,用坚硬如砖块的茶饼来烧茶,很可能不会合他们的口味。不过,这段情节不只是告诉我们汪景祺如何执著于某些江南的贴身享受,而且也透露出这一对远游北方的主仆,如何敏锐地意识到他们与当地人在语言文化上的差异。
汪景祺病势略定,逐渐清醒,于是开始细看三女子:年长者,手中抱着一个小婴儿,“眉目如画”;较年轻者即“玉娃”,20岁出头;年纪最轻者,不过十六七岁,尤为“妖冶”。“三女子之双弯,皆不满三寸。”他称那位年长者为“李嫂”,据她说,玉娃为其媳妇,而最年轻者为她的女儿,名唤“小云娃”。交谈化解了初见面时的尴尬。李嫂问汪景祺的病况,汪仅对之以“痞疾”;李嫂马上说道,只要一经推拿,他的病痛即可消解。她命二女“伏侍官人”,我们可以留意到,“官人”是妓女或丫鬟所用的敬语,而“伏侍”一词更隐含着抚慰主人的身体,使之舒适的意思。汪景祺仰卧在炕上,玉娃坐在炕边,握着他的手;小云娃从后方上炕,背靠西首墙壁,盘腿而坐,握着他的另一只手。然后,她们开始为汪景祺按摩痛处,而且轮番为他拭去脸上的汗水。
李老人不但已经借到了炉火回来,而且还对家中女人们的殷勤待客感到满意。李老人自己也很热情,立刻又外出买饽饽招待客人。读者也许已开始意识到,汪景祺不厌其烦地交代每个人的进进出出,通过此一叙事策略,一方面标定了家户空间的范围,另一方面又借由人们的动作和行动活络了室内气氛。在这一阵忙乱当中,唯有汪景祺这位南方客人——一个永远的外人——纹风不动地躺在房间角落里。
汪景祺注意到李老人留下的大瓦瓶,指着说这么大的瓶子,不知道要等到几时水才烧得开。李嫂笑道:“官人勿怪,此地男子无一人不蠢者!”汪景祺问她怀中婴儿是谁,李嫂答说是玉娃的孩子。他接着问道:“孙男耶?孙女耶?”李嫂叹道:“村中生男必丑,生女必妍,此女也。”她的丈夫、儿子和女婿的相貌皆丑陋无比,连他们的妻子看了都受不了。他们在外地工作,留下内宫般的宅院,由女人们自行打理。
当玉娃把南北差异摊开来谈之后,挑逗行为开始浮上台面。“官人,南方曾有错配者乎?”玉娃问道。这句话让李嫂想到她以前曾与一位唤做“沈生”的南方人有过类似的对话,他当年也与汪景祺一样,因为迷路而至此求宿。此时,各握着汪景祺一只手的两位女子,忽然互望了一眼,齐声惊叹道:“官人手何软也?”而且还把他的手举高给李嫂看。汪景祺顺着她们的话,说道:“小娘子手亦未尝硬也。”后来,汪景祺的仆人回来,说他已与先行的行李马车会合,现正停在村口。李嫂招呼该仆人至西侧房间喝茶。汪景祺趁机问玉娃:“小娘子既不乐与之为伴,遥遥长夜不难为情乎?”玉娃回答道:“吾夫归,我即痛恨。无论其他,只此一身泥汗熏人欲死。兹地无足与语者,床笫事,我二人非所计也。吾姑常言南方人温柔可爱,闻其声音,见其笑貌,即令人不忍舍。吾与小姑无由见南方人,但同小姑常祷于天,来世愿生南方。今日得见官人,始知吾姑之言不谬!”
引诱的情节穿插了一段有关名节的谈论。先前,李嫂肯定地说道,尽管红石村女子俱美若嫦娥,但数百年来村中从无失节之妇。小云娃现在也透露一个秘密,呼应了李嫂的说法:李嫂魂牵梦萦的沈生,约莫20年前,迷途至此,叩门求宿,当时亦被留宿在这个房间。沈生为嘉兴人,出生于江南精华之地,当时正担任平阳太守的幕僚。他与李嫂相谈甚欢,情意融洽;当晚,他将李嫂的丈夫灌醉,待众人就寝之后,至东厢房敲她的房门。年轻的李嫂接受诱惑,起身开门,然而,当她看见门外星光灿烂,蓦然清醒,“大悔而止”。她常跟女儿、媳妇说起此事,提醒她们“以此为戒,否则丧名节矣”。
在挑逗过程当中,穿插名节方面的话题,感觉有点古怪。汪景祺问道:“汝母既与沈生无交,胡为〔二十年后仍〕相念至此?”玉娃道:“何必有交耶?即如官人,我辈亦不能忘情也。”当小云娃下炕喝茶时,汪景祺开始“戏弄”玉娃的乳房。玉娃正色道:“官人错。”小云娃搭腔,说了一句俏皮话:“青天白日,两边面生生地,何错之有?”说后仍旧回到炕上原来的位置坐着。然后玉娃起身吹炭燃火,汪景祺便以手拍小云娃的屁股,并抓住她的脚,但觉她的脚“坚如铁石,不可动。”汪景祺放手,说道:“邂逅逢卿,岂有他念,不过以爱慕之切,聊以相戏,小娘子用神力拒我,何也?”小云娃软化,伸出双脚,搁在汪景祺的膝上。不意汪景祺竟脱去她的鞋子。小云娃脸露不悦之色,问道:“官人不畏我嗔耶!”玉娃拿小云娃刚刚的俏皮话回敬她:“青天白日,两边面生生地,何畏之有?”三人相视而笑。
汪景祺问道:“玉娘子与小娘子求生(于)南方,果否?”〔或断句为:求生(育)“南方果”,否?〕小云娃回答道:“诚有之。”玉娃道:“来世得为官人婢妾,岂不大幸?”小云娃道:“安敢望官人,得为官人所养之婢妾足矣。”汪景祺道:“老夫须发俱白,小娘子何所见而错爱若此?”玉娃道:“我辈遇本地人,视之如猪狗。今日得与官人相叙,自此以后,当思之不置矣。”小云娃道:“匪特我二人,官人去后,即吾母亦必心思之、口道之也。”
李嫂进来催促汪景祺登车上路。李嫂与玉娃离房提取好水,准备烧茶为汪饯行。汪见只剩他与小云娃在室,便强拉她同卧,“谑浪无所不至”。小云娃亦不抗拒,“惟于私处则以手捍之曰:‘此断不可,我手重,恐得罪官人。’”汪景祺从靴里拿出金子,打算赠送小云娃,但为她所拒:“吾妇人无所用之,恐为人所窥,或生恶意。”她抚抱汪景祺,呜咽道:“官人此别,料不能再见矣。一面亦是夙缘,幸常以小云娃为念,庶可结再生缘。”
玉娃回房后,打断他们的依依离情,并岔开话题,另道隐情。原来她的公公和丈夫都是马贼。村中共有九名女子,李家居其三,都自小习武。红石村贫穷难以糊口,虽然曾有人劝李嫂和村中其他女子卖笑谋生,但她们相约誓不为之。结果,她们决定女扮男装,拦路打劫。不过,她们互相约定,不对南方人下手。汪景祺开始感到担忧,但又舍不得离开这两名女子。小云娃说了句小女子在自我牺牲时的典型对白:“官人万里前程,勿为二女子留恋。”
李嫂进房,叫二女子去准备一包葡萄送给汪景祺当路上零食,但她其实将要说出一个更大的秘密:“渠二人皆欲留官人,官人似亦不欲去者,但此处住不得。且我中年妇人,死灰槁木矣,闻官人笑语,尚不能自持,况渠二人皆少年耶?”眼见汪景祺仍躺卧着不动,李嫂前去将他拉起来,并道:“汝以渠二人为妩媚乎?皆杀人不眨眼女子也!脱与之有染,渠岂能忘情?或从中途劫取以归,汝自度力能拒之否?”
众人至大院中话别。李嫂催促道:“官人宜早行。”玉娃解释道:“吾姑非敢唐突官人也。官人恋恋于此,我二人必有蔫枕席者。村中无失行之女,有之,自吾家始。不可诚知官人多情者,其如势不能留何?”小云娃也说道:“官人速去,我二人当至车前送别。”李嫂提醒他道:“宜至牛都村宿。半途无善地,慎之!慎之!”她们一齐送他上车。小云娃抓着车帘道:“官人若再过此,定来吃茶。”上路时,汪景祺听到李嫂告诉二女道:“向曾为汝辈言南方人好,汝辈今既一见,得不昼夜相念耶?”最后见到她们转回屋内,关上大门。
汪景祺的马车驶抵牛都村时,已过午夜。打开葡萄包裹后,发现“红绸卷金手记一枚”,不知是她们当中哪一位所赠。他感叹道:“茫然颇类槐安一梦,异哉!”“槐安一梦”指的是淳于棼醉卧槐树下,梦见他娶了大槐安国的公主,又被任命为南柯太守,享尽荣华富贵30年;醒来才发觉,梦中的王国不过是槐树下的大蚁丘,南柯不过是蚁丘旁的一个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