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身体的平凡物质性
虽然,在蒲松龄的俚曲里,缠足成为女性身体、功能与地位差异的一个标记,但他可能并没有刻意注目双足。《富贵神仙》一曲改编自《聊斋》故事《张鸿渐》,在原来的故事里,完全没有提到缠足。有关施舜华的外貌,仅以“丽人”二字形容,她的好,完全表现在她对张鸿渐的忠贞守护,三番两次出现为他解危。 (64) 整个故事虽长,情节铺陈却极为精简扼要,既没有拖泥带水的细节描写,也没有长篇大套的修辞润饰。同样以《聊斋》的《张鸿渐》故事为底本的俚曲,还有一首,名为《磨难曲》,这首俚曲更加奇特,篇幅虽比《富贵神仙》整整多出了一倍,但在这出长篇戏曲里,对于小脚的描写只是轻描淡写,草草带过。这个现象可以从这两出俚曲的曲类和主题来加以解释。《磨难曲》是一出戏剧,里面分派了三种角色:生、旦、丑;情节安排也充满了戏剧张力,带动故事走向的,多为剧中人物的对白和行动,而非说书人的旁白。此外,《磨难曲》更像是书生故事,而非狐仙传奇;张鸿渐的戏剧化人生,从他在华北乡野的命途多舛开始,一路熬磨,直到第二十九回至第三十五回,情节转入他的宦场经历和彪炳战功,辉煌以终。在这么一个以男性世界为主轴的故事里,蒲松龄将前述提到的《富贵神仙》里有关施舜华引诱张鸿渐和飞身上骡,以及方氏迎夫归等情节,逐字逐句地抹去,仿佛描写女人小脚的魅力,会令读者和观众分神。
何以《聊斋》的《张鸿渐》故事仅言“丽人”,而未谈缠足?我们不妨认为,这是因为在蒲松龄的世界里,女子缠足已极为普遍,不必特地以此彰显其出众的美丽或品性。《磨难曲》里的草率处理,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如同蔡九迪在她有关《聊斋》故事的精辟研究里所指出的:“缠裹的双足,虽是一种人工物神(man⁃made fetishes),但在帝制晚期的中国,它们不但已成了情欲想象的所在,而且也转变成为真实女性特质的天然恒常明证。” (65) 缠足作为一种事实性的存在,在地方景观里,甚至比在俚曲里,还要更加明显,因此,谈到缠足,多半是为了详细说明女性身体的物质性及其劳动。换言之,缠裹双足成了一种平凡的、较不带有情欲色彩的日常装扮。 (66)
就描写的重点而言,聊斋故事与聊斋俚曲的差异,可以从孝女商三官的故事看出。商三官为报父仇,女扮男装,化名李玉以接近仇家,手刃对方之后,随即自尽。《聊斋》的《商三官》故事在结束之前,叙述了众人发觉这名刺客真实性别的过程:“众移玉尸〔即三官之尸〕于庭,觉其袜履虚若无足。解之则素舄如钩,盖女子也。”同样的情节,在俚曲《寒森曲》里,则细细交代了她身上的各种物质佩件:“老王〔知县〕起来,又去看验〔尸身〕,叫人剥下鞋来,带出来许多棉花套子,才露出了一双金莲。身穿着青道袍,两腿用毡袜包,鞋里都是棉花套。浑身都是绳子绑,一根皮条束了腰,上边拴着皮刀鞘。”强调包裹她身体的层层织物,恰可突显出缠足的寻常性。假如说,聊斋故事里解开商三官袜履——传统视之为禁忌的举动——曾带给男性读者一丝丝遐想的话,那么在聊斋俚曲里,“剥下鞋来”之后,露出来的一堆“棉花套子”(山东方言,指轧过籽的散碎棉花),就将他的想象打回乏味无趣的妇女纺织作业。蓬松的棉球、古式的道袍、毡袜,以及皮条腰带,都使她的身体外貌看起来较为厚重,也提醒读者,这具身体的用途,是生产工作,而非挑动情欲。 (67)
对于清初山东的妓女、妻子,通常还有她们的丫鬟而言,缠足是一项日常性的和习俗性的实践,关于这一点,《琴瑟乐》这出俚曲表现得最为明显,在里面,缠足被当作女性装扮的一部分,缠足用品则成了社会交际的中介。在全部十五首俚曲里,以这一首短篇俚曲最为香艳刺激,曲子的独白和唱词,均以一位新嫁娘的第一人称口吻,娓娓述说婚礼进行之前、之中、之后的心理状态。不过,即使在这首艳情曲作里,蒲松龄仍然不愿太过强调缠足的情欲含义。例如,洞房即景组曲里,有一阕曲词,这么描写这对新人的前戏:
仔说是那人年纪小,偏偏他生的脸子老。
一头睡着不肯闲,摸了脸来又摸脚。
百样的方法鬼混人,轻轻把我腮来咬。
我的手儿仔一松,裤带早又解开了。 (68)
“摸脚”的挑逗意味极为浓厚;在《增补幸云曲》里,唯一暗示脚的情欲位置的情节,乃是伪装成军汉的正德皇帝,调戏一名盛井水给他的小脚女子,“伸手捏(她的)脚尖”。 (69) 不过,在《琴瑟乐》里,脚的挑逗,似乎就这样戛然而止;在后续曲词里,不论是新娘的性兴奋,还是新郎的性行动,都与“摸脚”无关。
的确,在这首俚曲里,最常提及缠足的时刻,主要是将之作为仪容整齐的女子装扮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准新娘唱道:
听说婆婆来相我,重新梳头另裹脚。
搽胭脂,抹粉带上花,扎挂好像花一朵。
梳头和裹脚乃是快速装饰自己全身(从头到脚)的法门。在新婚夜的隔日清晨,对于自我妆扮,她表现了同样的敏感度。迷迷糊糊中下床的她,手脚都还没有恢复精神,不知如何是好:
魂灵不知哪去了,怎么着梳头并裹脚?
强打精神对妆台,左拢右拢梳不好。 (70)
重整妆容,紧缠裹脚,让她从凌乱状态中重新建立秩序,掌握自我节奏。
“扎裹”(亦作“扎挂”)是山东方言,意指整理日常仪容和外表,男女都可使用这个词。 (71) 里面隐含的重点,不仅是个人卫生的重要性,而且也在于个体装饰的社会意义。男性赏玩家念兹在兹的是短暂的愉悦效果,相形之下,聊斋俚曲里反复出现“扎裹”一词的现象,反映了17世纪之中,另有一种看待身体自我的视点,尤其是女人的视点:身体有其体貌和态势,裹脚需要持续不懈的保养呵护;还有,端正的裹脚,乃是女性向外在世界展现自我时的重要面向。除此之外,“扎裹”也是对自己以及对社交的庄严性表示尊重;因此,它也是衡量妇女的道德判断和价值的指标。
“扎裹”的道德含义,在《姑妇曲》两位主角之间的对手戏里,表露无遗。这首俚曲讲述的,是孝顺的年轻媳妇“珊瑚”与她那刻薄蛮横的婆婆的故事。一天清早,珊瑚前去伺候凶悍的婆婆,后者看了她一眼,立即骂道:“你扎挂的和妖精似的。”“妖精”这个词,通常用来骂人“狐狸精”,在这里也用来指控她的装扮逾越尺度。那天起,“珊瑚起来,依旧梳一个不丑不俊的头,披上一件不脏不净的衣裳,换上一双不新不旧的鞋,照常的伺候”。 (72) 低调朴素的装束彰显了她的道德韧性,更何况,比起反抗婆婆,继续打扮,她的低调应对,包含了更困难的选择。尤其是,“一双不新不旧的鞋”,隐含了对于自我身体与外在形象的精密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