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泳:从考据到社会批判
如果说赵翼将缠足摆放在身体礼仪的脉络之下,从而为此前的缠足溯源争论作出裁决,那么,30年之后,另一位学者钱泳(1759—1844)则又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说是“现代的”也不为过——起源论述。钱泳的笔记《裹足》相当长,由六个部分组成。他呼应胡应麟对缠足风行年代的分析:“元、明以来,士大夫家以至编民小户,莫不裹足,似足之不能不裹,而为容貌之一助也。”不过,他感兴趣的,不在于判定缠足的历史源流,而在于借古责今。
在钱泳的想法里,“今世”的陋习有愈演愈烈的趋势。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缠足俨然已成为一股狂热,尤以北方为盛。钱泳确认赵翼说法,指出缠足为一种带有明显区域差异的地方性实践。最为纤小之足,可见于“燕、赵、齐、鲁、秦、晋之间”。在这些地方里,母亲们成了制造微型足的专家,她们首先要令小女孩在两三岁时,“便能行走”;四五岁之间,即将双足“以布条阑住,不使长,不使大”;待到六七岁,双足“已成片段,不缠而自小矣”。我们不太容易确定他所谓的“已成片段”是什么意思,也不清楚“阑”与“缠”有何区别。不过,钱泳清楚地表明,缠足在北方盛极,并已发展出特殊的缠裹方法。相对的,在南方,缠足风尚较不那么鲜明:在“两广、两湖、云贵”诸省,“虽大家亦有不缠者”。
在江南的心脏地带,包括以丝、棉生产闻名的苏州、松江、杭州、嘉兴四府,女子虽有缠足,其“小脚”的尺寸却是最大的。根据钱泳的说法,这是由于这些地方的母亲们“怜其女缠足之苦,必至七八岁方裹”。“是时两足已长,岂不知之,而不推其故,往往紧缠,使小女则痛楚号哭,因而鞭挞之,至邻里之所不忍闻者。” (62) 经济史学家李伯重认为,从17世纪到19世纪上半叶,棉纺织工作的收入颇厚,来自江南乡间女孩们的每日工资收入,能有男子雇工所得的七八成。一名农妇如果在一年里从事纺织工作130天,她每年可赚得的米粮约有3.6石,足供自给。若是工作日数倍增至260天,她便可为家里赚取相当的银钱收入。女性劳动对家计的重要贡献,有助于提升妇女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 (63) 钱泳提到女儿裹足年龄延迟的情况,间接地佐证了江南妇女的经济贡献。不过,他将缠足的延续归咎于母亲们盲目追随习俗。
钱泳对全国各地缠足风俗的解说固然珍贵,但更重要的是他客观论说的方式。赵翼提到那些不缠足的例外区域时,只是错乱地罗列,相形之下,钱泳的风俗调查,既具系统性又带有比较的意味。虽然如同我们在下一章将提到的,早在17世纪,人们便已注意到缠足式样具有南北区域差异,但是采用一种全知观点写出类似民族志调查记录的,钱泳乃是第一人。他依地理位置将帝国划分为若干区块,然后对这些地理区块中的典型缠足尺寸一一作比较。这里面的预设是,作者知道一切,好似他曾周游各地,拿了一把尺四处测量,收集各地缠足尺寸的数据。这个帝国(以及后来的“国族”)于是被当作可供比较的部分的总和,予以观照;而在国族主义萌芽的年代里,新兴的反缠足论述正是架构在这种认知方法之上的。
前此的考据学论证都穿梭于“古”“今”之间,钱泳也不例外。不过,他特别强烈地关注今世,所以,他一开始就肯定地说道:“妇女裹足之说,不载于经史”,当然更“无有一言美之者”,然而当今“举世之人皆沿袭成风,家家裹足,似足不小,不可以为人,不可以为妇女者”。(卷二三,第14a、15b页)缠足在18、19世纪里,成为界定女性特质的关键要素。正因如此,女性的堕落与隳坏,就更无可避免了。钱泳以一种道德指控的口吻,总结他对缠足起源的看法:缠足专用的鞋子,原为宫廷舞者的发明,乃“贱者之服”。 (64)
虽然缠足“不载于经史”的说法已是老生常谈,不过,钱泳并不像前人那样强调古代文献作为知识库藏的功能,而是想要指出政治干预的可行性。既然缠足未受古文献认可,那么,缠足习俗就能够而且应该被制止。他在文章结尾时,清楚表明了他的用意:“予所以喋喋言之者,实有系于天下苍生,非仅考订其源流而已。”(卷二三,第16a页)事实上,钱泳是第一位提出行动方案的考据学家:责成“地方大吏,出示禁约”,“凡属贵臣望族,以及诗礼之大家”,一体依循满洲妇女不缠足之“王制”;在他看来,八旗妇女皆不缠足,乃“古道犹存,其风足尚”。至于“倡优隶卒,及目不识丁之小户”,则“听其自便”。如此,十年内,可达“积习渐消”的效果,然后“天下万民皆行古道矣”。(卷二三,第15b页)
钱泳的方案很有意思,因为这正是19世纪90年代纷纷出现的地方反缠足团体想要达成的目标。再者,由他豁免“目不识丁之小户”的提议来看,钱泳对于驱使缠足风俗扩散的原动力之一,亦即,一种社会下层对上层风习的模仿效应,也有相当理解。只要能够改变权力精英的观念理想,就可以对缠足实践的改革大计,产生杠杆作用。这同样也是传教士与国族主义改革者的策略。的确,就修辞和行动方案的提出而言,钱泳仿佛已经预见了现代反缠足运动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