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之潮流:缠足与时尚
胡应麟多次不经意地指出,缠足在他的时代,乃是一种时尚的、常见的、习惯性的行为。例如,关于女性美的评断原则,他说道:“足者,当今自面目外,便为第一义。”而且,“足之弓小,今五尺童子咸知艳羡”。他的语气流露着一种纳闷的感觉,讶异于这项实践的风行,竟已如此之盛,而今世的审美标准离古代,竟又如此之遥。因此他说:“今世缠足已久,不尔则众揶揄之。当六代前不以为人妖乎?” (40) 胡应麟隐含的意思是,若想解释缠足盛行的原因,与其追究缠足的起源传说,还不如对风俗的潜在力量有所了解。一旦世俗的审美标准转变为欣赏缠足,便将因为竞相仿效以致风靡。
胡应麟另外还有一个敏锐的洞察:在缠足的初兴阶段,“罗袜”“纤足”之类的文学辞藻,有助于改变原来的审美标准,带动缠足的流行。他循着杨慎的路径,基于考据的目的检视了许许多多唐代及唐代以前的诗歌。同时,他也留意到,文学的功能不仅止于提供社会学式的资料:它不只是反映,而且还积极改变着人们的观念与经验。胡应麟评论道:“宋初妇人尚多不缠足者,盖至胜国而诗词曲剧,亡不以此为言,于今而极。”他还郑重地补上一句:“美色愈无闻矣。” (41)
虽然胡应麟将缠足置于时尚与装饰的范畴里,但他并不讳言,他对裹腿与鞋履所遮蔽的缠足感到厌恶。他呼应杨慎对李白笔下的“素足女”的赞赏,评论道:“昔题妇人足不曰素洁,则曰丰妍。夫今妇人缠足,美观则可,其体质干枯腥秽特甚。” (42) 这是19世纪之前,少许令缠足“无所藏身”的坦率直言之一。这句话所揭示的肉身臭味,异于杨慎对于梁女莹的那种解剖学式的、计量化的描写。它也戳破了诗词曲剧千篇一律对缠足赋予的情欲想象,有如拆卸了包装缠足的裹腿布和鞋履。胡应麟特别形容了当时流行的一项时髦用品,其作用好比“蔽身器”:套在裹脚布上方的裹腿布,向上直抵膝盖,即“膝裤”,亦称“半袜”。 (43)
胡应麟提出自己的一套理论,认为缠足起源于唐末、五代年间;唐亡于公元907年,五代(907—960)继之。他采取一种三段式逻辑推论,但完全不具系统性。首先,他对“纤”这个形容词,极其重视。“纤足”与“天足”(“素足”)正成对比:“足素则不纤,纤而不素。”这使他将唐代诗人杜牧(803—852)的诗句——“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解读为缠足刚开始绽放其文化光环的信号,不过那时缠足尚未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实践。胡应麟认为,“纤纤玉笋”一语即形容缠足,而“轻云”则指精美的袜子。他也提到李商隐(约813—约858)以及10世纪中叶《花间集》作者的诗句(“慢移弓底绣罗鞋”),以为佐证。然而,胡应麟立刻又让人对其理论产生疑问,因为他也觉得“玉笋”在唐代可能是描写女人的脚趾,在他的时代才是指称弓足。 (44)
胡应麟有关缠足演进最清楚的论说,以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比较语法呈现:“如书籍之雕板,妇人之缠足,皆唐末五代始之,盛于宋,极于元,而又极盛于今。二事颠末绝相类。缠足本闺帏琐屑,故学者多忽之。” (45) 胡应麟将缠足与印刷术相提并论,使缠足跻身于文化机制和物质技术的领域,可说是他极为重要的洞见。
若说杨慎对于探测古文献的界限与限制比较感兴趣,胡应麟可说较为愿意承认古文献的权威性。他期许有朝一日,自己有关缠足起于10世纪的理论,可被更审慎的读者予以否证:“六代前载籍浩瀚。或他有确证,可尽破群疑者。” (46) 在那天到来之前,秉持怀疑论的态度,仍属恰当。准此,不论是关于缠足的起源,还是雕版印刷的起源,我们或许无法得出精确的结论,但是我们依然可以抽丝剥茧,追踪它们在历史中的社会发展轨迹。因此,假如考据学家探寻起源的工夫,能够激励读者多读些书,对制度史和文化史产生更细腻的理解,那么也就不枉他们这番考据心血了。
尽管胡应麟暗示了一种从10世纪至16世纪的直线进步史观,不过,缠足对他而言,终究象征着历史的断裂。胡应麟每当说到缠足在明代作为一种风俗实践时,总是以他对古今差异的认识为开场白。像他这样把“当代性”挂在嘴边的情形,尽管仍与现代有所不同,但这正是遍存于16、17世纪江南城市的都会作风。“今世”虽然仍有像“干枯腥秽”的缠足之类的不完美事物,却还是一个最美好的时代,而且也是我们可以掌握相当确定性的唯一时代。
胡应麟的历史断裂感、言必称“今世”的作风,以及将缠足摆在服饰时尚范畴的取径,在学者兼诗人余怀(1616—1696)有关缠足起源论述的讨论中,有极为言简意赅的回响。余怀的名著《板桥杂记》,内容充斥着对明末南京青楼的怀旧忆往,他在字里行间经常刻意强调古代与今世服饰在哪些部分明显不同。为了搭配弓足而设计的“高底”,尤其吸引他的注意:“前古未闻,于今独绝。”苏州一带时髦仕女所追求的款式,更是愈来愈花哨:“有以异香为底,围以精绫者;有凿花玲珑,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
修辞上,余怀称这些新式样为“服妖”,亦即,预示着世风颓坏的奇装异服。然而,从他的语气中,我们感觉到的,并非道德上的非难,而是对他的时代所崇尚的优雅品味,以及17世纪江南都会表现出来的精巧工艺,有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此则服妖,宋元以来,诗人所未及,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赋‘香奁’、咏‘玉台’者。” (47) 所谓的“香奁”与“玉台”,是指以妇女和女性特质为吟咏主题的诗词歌赋。“高底”时尚兴起之后,长期引领风骚,甚至在三个世纪之后,在山西这个内陆省份里,以推动放足为己任的省长阎锡山,仍然要为无所不在的弓形木底伤透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