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履、妇工与女性差异

后履、妇工与女性差异

反驳杨慎的同时,胡应麟也厘清了“缠足”在他的时代中所反映的两种文化意义。到了16世纪,弓足已被视为男女差异的记号。此外,它也标志着古今差距,因为在古时候,男女两性的足服并未呈现实质上的差异。稍后我们还会讨论到胡应麟对历史变迁和时尚潮流的态度,在此,值得阐释的是,胡应麟不同意杨慎对《周礼》以及“妇工”性质的诠释;解读他的异议,将有助于我们探究性别差异和女性特质的生成等课题。

《周礼》一书首先出现在公元前2世纪中叶的西汉时代,内容描述古代周王国的行政架构、律法、祭典、仪式、技术和习俗。全书分为六大部分,分别对应周代统治体系的六大职官部门: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这个精心设计的组织架构,依循对称与层级的原则,蕴含宇宙论的思维。我们并不清楚这些典章制度在周代(前1046—前256)实际运作的情况,尽管如此,它们显然给后续朝代在政体、建筑和服制等方面的制度设计,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力。 (33)

对于致力探索缠足在古代的蛛丝马迹的考据学家而言,令他们特别感兴趣的部分,乃是《周礼》的《冬官考工记第六》。其中罗列了附属于王室宫廷的工匠职称,描述了各类器物的制作工序和组件,构成了一长串有关物质文化的制造清单:马车、武器、舟船、衣裳、帽冠和鞋履。 (34) 相关的还有《天官冢宰第一》,其中处理的是总理官仪方面的事务,包括掌管鞋履与礼服的各色职官。这里面,司掌周王与王后服履的“履人”一职,尤其引起杨慎的注意。他纳闷道:“噫,王后之履,而使人造之,不亦亵乎?古之妇工,何所用也?” (35) 杨慎话中隐含的意思是,妇女应该自己制作鞋子,以合乎他所谓的“妇工”,若其不然,后果堪忧。

为了阐释“妇工”的重要性,杨慎引述了《诗经》第二首诗的两行句子,内容描写妇女从溪谷割取葛蔓,浸煮其纤维。这些妇女所做的,就是一种生产工作:“为为绤,服之无。”杨慎下结论道:“〔此〕周之所以兴也。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周之所以亡也。”他还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质疑道:“周公制礼,而设一官,为妇女作履乎?” (36) 杨慎对周王后鞋履一事的态度,说来奇怪,其实是有点自相矛盾的:一方面,王后的鞋履所属的范畴是如此私密,如此贴近王后的肌肤,因此,若任由官方指派的工匠制作,自是“亵”事一桩。但在另一方面,他又主张,由王后(引申为所有妇女)亲手缝制自己的鞋履,乃公共秩序的支柱。像他这样把“妇工”(或较常说的“女工”)与“公事”划上等号,等于是赋予妇女领域相当的公共意义和政治意义。

胡应麟挺身为周公辩护。他先是指出鞋履在《周礼》里的特殊性:除了鞋履之外,周王和周后的所有其他服制物件,都交由性别分工明确的不同职官来负责。例如,在“天官”之下,王后的礼服(“六服”)的准备和维持,都由“内司服”掌管;周王的礼服则是属于“外司服”的职掌。他们的首服情况亦然。然而,为什么周王与周后的鞋履都同样由“履人”司职呢?带着疑惑的胡应麟从历史中找答案:“既历考汉唐五代,得妇人缠足所自始载。读《周礼》履人所掌,王与后及命夫命妇履,名号形色俱同,因释然顿悟。三代以前,男女履舄,无大异者,履人并掌,职此之由。” (37) 胡应麟的解惑方式,是考据学家的看家本领:一旦觉得有所突兀之时,便祈灵于古文献以释疑,直至寻得可以接受的解释为止。

根据胡应麟的看法,杨慎的错误在于,他将足服在他的时代所呈现的性别分殊化现象,以及足服被赋予的情色化意义,套用到古代。“古人履以配冠,其阶级斩然。”事实上,胡应麟认为,周代之所以覆亡,与妇女从纺织工作撤退无关,而是地位符号出现混乱(“倡优后饰”),致使层级社会崩溃的缘故。换言之,关乎鞋履的讨论,并不像杨慎设想的那样,有如谈论内衣和下衣之类的“亵衣”般的课题,那样琐碎不足为外人道。在缺少“深考”的情况下,杨慎把“后履”与“晚近世弓纤状”混为一谈。经过一大段有关掌管鞋履与服装的各色职人的论述之后,胡应麟直陈这类服饰物件具有公共意义,因为它们并不用于日常穿着,而是为了仪典和公开场合所设计的礼服。“使妇人履犹今世,则其事自当职之缝人,而内司服且弗与矣。” (38)

然则,胡应麟的不满,其实源于他目睹了他的时代,由于缠足盛行的关系,妇女鞋履丧失了原有的公共意义。当时女鞋成了商业产品,而且,正如杨慎所断言的,已沦为“亵”服。胡应麟的意思似乎是,女性身体亦经历了一种堕落的过程:不再承载公共意义的女性身体,成为情欲享乐的平台。同样地,妇女劳动的价值也贬损了。妇女们如今大多不再动手织麻制鞋,代之以自坊间购买现成鞋子,顶多在鞋面上自行加工装饰,绣些花卉、禽鸟之类的花样。 (39) 在缠足风行的商业时代里,女性特质的彰显,扣连到了身体的逸乐、浮华的消费,以及过度的修饰。缠足在17世纪取得了文献上和社会的一定能见度,但对大多数的人们来说,它仍属遥不可及的一种奢华,正因如此,对缠足的情欲渴求,也在晚明达到顶峰。在本书最后一章里,我们将检视此一历史发展对于都会妇女及其时尚感所呈现出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