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物
生命结束后,身体会留下些什么痕迹呢?赋予每个生命体其独特性——也让每位缠足女子得以主宰她的世界——的感知与感情,又能有什么残存下来呢?当我身处杭州的中国丝绸博物馆的收藏室里,双手戴上白手套,正准备翻视馆藏文物时,脑海闪过了这些疑问。那时,在我眼前,有两只衬着软垫的托盘,盛在盘子上的,是一双鞋子、两双袜子和一副裹脚布,它们最近才从江苏境内的一座女墓出土,经判定为明初永乐年间(1403—1424)的文物(见图十五)。
象牙色的鞋子,纤巧精美,保存状态良好。就其长达21.75公分(8.7英寸)的长度而言,并不算小,但鞋身极窄,代表了一种审美观:偏好被重新塑形的双脚,而非无拘无束的双脚。鞋面周围和脚尖部位饰以云朵、如意和花纹等图样,先以墨色描底,再按图绣花。内凹脚趾的底部,均匀地以反针织法补强,同时使缎面向里衬固定住。原来的布底已然腐坏,露出一层卷曲的毡样纤维,这本为鞋内的软垫。
无衬里的夏袜和有衬垫的冬袜,一如汉代以来的袜式,都是平坦而带着一个宽松笔直的袜筒。 (1) 每只袜子均由两片布料缝制而成:沿着脚趾和脚跟的轮廓,将布片裁成脚的形状,脚尖部位则微微下斜。其长度为22公分(8.8英寸),略长于鞋子,不过,袜子本是平面,当立体的脚穿进去之后,原来略长的袜子,实际上就会撑得较短了。
女墓主入土时,脚上显然裹着裹脚布,这是一条长长的棉布或纱绸,宽约6公分(2.4英寸)。明代的裹脚布,就尺寸来说,与现代的实物相似,缠裹方法则有所不同。现代的缠法,一般是将起缠的布头紧紧绕藏于后缠的布条之下;眼前的明代缠法则不然,起缠的布头仍然松松地露于脚背附近,并未特别处理。此外,缠到最后一圈,将布条横过脚趾部位,维持紧绷以塞进尖瘦绣鞋之中。布尾与另一端打个结,使之固定。皱褶处有一个不到2毫米的黑色斑块,很可能是脚趾骨的一小块碎片。塌陷压平的裹脚布,依然保留了脚的轮廓,以及脚身一度占据的空间。 (2) 肉身已逝,但是,残留在一片贴身衣物上的一个带有触感的印记——就像杜林尸衣——提醒我们它曾经有过确实具体的存在。
在本书前五章里,我们主要是通过男人的文字书写来逼近缠足的历史。这种做法有其必要,因为此一主题的形塑,以及我们对它的认识,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出自男性的关怀和感情。现代国族主义者的尴尬和耻辱、赏玩家的怀旧感伤、考据学家的好奇和漠然责难、旅人的西北风土异想,以及冒险家对精巧小脚的寻寻觅觅:他们这些极为真实的热情,构筑了“缠足妇女”的形象,并深植在我们心中。
说穿了,若无男人的感情和欲望,就不会有女人缠足;亦即,世上并不存在着一种称作“缠足女子”的纯然、孤立主体。男性欲望和女性欲望互相缠绕,难解难分,因此,若要了解后者,就必须细细审视前者。当然,男男女女在每次相遇——在文本里和生活里——都会有不同的利益立场和相对位置;我们并没有要否认这一点。我已回顾了男性作家的书写,旁敲侧击,留意其中隐含的空白和沉默,借以呈现那种性别化的差异。年长妇女在反缠足声浪高涨时所感受到的羞辱、贫苦乡野妇女沦为女贼的无奈、进香妇女担心外表不够亮丽的焦虑:这些情绪,其深刻的程度,丝毫不下于男性的向往。每位缠足妇女,都生活在复杂无比的世界之中,她们所面临的动机、选择、辛苦和代价,时刻都在变动。只要能够,我都努力想要站在她们的角度来观察她们的世界。
本书接近尾声之际,这个长期萦绕的缺憾,再度袭上心头。问题的关键——前现代缠足妇女的身体感觉——始终未曾能厘清。 (3) 因此,本章的目标将是竭尽可能近距离地观察她们的身体。这些身体曾经占有特定的时间与 (4) 文化空间,遗留下了甚少以文字形式存在的物质印记和踪迹:鞋子、袜子、裹脚布、爽足粉、药方,还有绣样等,不论多么零碎,它们都提供了有关已消逝身体的线索、它的主体经验,以及这些经验所参与的各种历史过程。经由细究妇女们制作的事物,以及令她们成为女人的物事,本章把“女体的累与用”摆放在15—19世纪缠足史的中心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