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杂事秘辛》:身体部位的测量
当杨慎后来着手伪造“古文献”时,或许只是存着恶作剧的心理。或许,他是想要嘲弄“尽信书”的学者。又或许,他有意夸示他丰富的古史知识。不论如何,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他那部经常被引述的“伪书”《汉杂事秘辛》,最“诱敌深入”的部分,就是与缠足之谜有关的情节。杨慎在这部短篇作品里,呈现了一道介于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灰色地带,宛如一封挑战书,招邀读者们尽情提出他们的质疑。这篇著作的标题本身就让人茫然费解:“汉杂事”可解为“汉代的琐事”,“秘辛”的意思却暧昧难明——尽管“秘”与“辛”都是常见的字眼。杨慎在他署名的“后记”里声称,这卷书得于一位云南“安宁州土知州董氏”,并说,根据书上一方印记,他认为该书原属明初官员王子充,因王子充奉派云南而流落该地。 (21) 毫不令人意外的,王子充是可考证的历史人物,董氏则否。
《汉杂事秘辛》所叙述的,是东汉桓帝(147—167年在位)时,选立大将军梁商之女梁女莹为皇后的仪式细节。在后记里,杨慎特地提醒读者切勿遗漏全书最高潮的一幕,那是故事一开头就出现的场景:“吴姁入后燕处审视一段,最为奇艳,但太秽亵耳。”(第656页)当然,这个微弱拒认说词的效果,只是促使读者赶紧再往回翻到这一幕。读者们通过吴姁的探知手法——依光线调整角度,进行目视检测,并辅以触觉知识和量化测量——同样得以“审视”梁女莹的闺阁空间以及她的私密身体。
场景:吴姁拂晓抵达,晨光洒在梁女莹脸上,有如朝霞映雪,“艳射不能正视”。她逐一审视梁女莹的眼、眉、口、齿、耳、鼻,皆“位置均适”。然后吴姁除下女莹头上的发簪,解下她的发髻,测量头发长度;她的头发如瀑布坠地,长可“围手八盘”。随着情色叙事渐至高峰,以数据表示少女身体部位的情形愈见明显,测量的程度也愈见精细。
吴姁请求梁女莹脱衣受检,女莹虽稍有抗拒,但仍为吴姁劝服。女莹羞怯至极,闭目转身,背向吴姁。吴姁有条不紊地继续她的任务:“芳气喷袭,冗理腻洁,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私处坟起,为展两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根据这些观察,吴姁下结论道:“此守礼谨严处女也。”(第651—652页)在吴姁的目光扫视和手掌探触之下,少女的身躯以其赤裸裸的身体性呈现,褪去的,又岂止是她的衣衫,还有那层层装裱的典故文藻。
有关少女身躯和阴部的体相描述,是杨慎为读者们备下的拍案惊奇,但这只是其中的一半。若说以挑逗手法描写吴姁检验少女私处的过程“太秽亵”的话,接下来有关测量和比例的叙事,却使用了一种相反的写作策略,但其耸动性同样惊人:“〔姁〕约略莹体:血足荣肤,肤足饰肉,肉足冒骨,长短合度。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自肩至指,长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髀至足长三尺二寸。”(第652页) (22) 临床诊断般的淡然口吻,反而足以刺激读者的想象,使得冰冷的尺寸量度蒙上了一层情色的薄纱。
终于,到了关键性的测量:“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其后接上两句构句奇特、用字暧昧、意旨飘忽的句子:“约缣迫袜”(约制/约束/约从—缣帛—压迫—袜子),以及“收束微如禁中”(收敛—束缚—细微/隐微/幽微—有如—禁宫)。(第652页)这两个句子可以有不同的诠释。如果我们倾向认为梁女莹缠足,那么就可以如此解读:“她的双脚缠以白色丝缎,穿着紧束的袜子;收束(或缠束)的情形宛如深宫禁苑般幽微难明。”另有一种解读,虽也强调紧袜和幽秘,却不见得与缠足有关:“她的双脚受到限制,塞在紧束的白丝袜子里。少女深自敛藏,犹如身处禁宫之中。”可能还有别的解读也说得通。
显然,多重解读的可能性,是杨慎故意造成的。文本的开放特性,原已显示于“秘辛”此一神秘的标题用词,更由于杨慎在文中蓄意操弄他的评论者/伪作者双重身份矛盾,而进一步强化了这个特性。作为评论者,杨慎在“后记”结束前表明他倾向于采取第一种解读:“余尝搜考弓足原始不得,及见‘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语,则缠足后汉已自有之。言脱于口,追驷不及,聊志于此,用塞疏漏之诮。”(第656页)讽刺的是,杨慎此一斩钉截铁的宣告,反倒煽动了怀疑的火花,因为,这段文字无疑竖立了一面警示牌,提醒读者回想他们在故事前面读到的其他有关少女脚部的描述。
例如,读者不必费力就可以记得先前读到过一句话:“胫跗丰妍。底平指敛。”所谓的“指敛”,意义并不明确,因为它既可指缠足,也可指紧袜。而且,根据现代医生的观察,缠足妇女的臀部虽然变得强壮,但她们的脚背(“跗”)却因失去作用而有萎缩的迹象。因此,“丰跗”的形容也反证了缠足的不存在——不过我们并不清楚这是否为15世纪时的常识。不论我们选择采用何种解读,这句话无疑是一种新鲜的说辞。若说张邦基有助于传递“缠足的存在与否,由脚部是否为弓形来判定”的知识,那么,我们可以说,杨慎进一步提醒人们,对于脚的不同部位,缠足可能产生不同的解剖生理学作用。
更让人晕头转向的,是另一句事实型的描述:“足长八寸。”不少后来的学者,包括余怀(1616—1696)在内,认为这句话可被视为缠足不存在于东汉时期的明证。不过,即使是这种具有临床精确性质的描述,也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无可置疑。例如,余怀的朋友费锡璜(1664年生)就指出,汉代的“八寸”相当于明代的“四寸”,若依明代的标准,四寸之足在他眼里已可视为缠足。 (23) 我们不妨这么猜想,杨慎虽然认为借由解剖学式的描述和测量,我们可以得知缠足是否存在于古代,但他又为将来的读者预留了推翻其看法的伏笔。
只要详细检视就可知道,就算是解剖与计量,当它们被用于描述过去的现实,而且,一旦文字记载被认成是接近其指涉的身体的唯一途径时,这些看似毋庸置疑的经验知识,也不见得像它们看起来的那般肯定。到头来,读者们将会愕然发现,他们得到的只是一场徒劳,而这也是杨慎开始其追考之旅时,便已了然于胸的:因为他了解到,文字作为通往过去的知识管道,有多大的局限性。我们可以回想杨慎的比喻,“古”就像繁华的京师之于流放边疆的文人,是多么地遥不可及。杨慎并不依恃某种历史主义信念,幻想着经由刻苦惕勉的档案研究、事实认证,以及逻辑推衍,便可跨越“古”与“今”之间的鸿沟,他不愿假装自己可以回到遥远的京师。
尽管如此,杨慎并不感觉失望,相反,他是以乐观、悠哉,甚至促狭的心态,驰骋于未知的世界。他打破“档案”作为知识库藏的完整性,持续采取游戏的阅读策略,借以提醒他的读者注意,文本与意义之间,可能缺乏若合符节的对应性。就这样,他扭转了读者对于“文献”权威的盲从。后世学者也许太专注在修正杨慎的错误,而忘却了他想传达的主要讯息:别把人生虚耗在追究确定和真实!
《汉杂事秘辛》的真实性让人起疑,文本内容里又存在着诸多模棱难解之处,尽管如此——或者说,正由于此——这部著作确然可视为起源论述的里程碑。阅读和考察故事传说的经验,也是锻炼怀疑能力的习题。在别部著作里,杨慎为自己的考据理念写下这么一段序言:“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古之学者,成于善疑;今之学者,画于不疑。” (24) 作为一名终极的怀疑论者,杨慎也耍弄了考据学所依凭的正当性:要是我们极为重视仰赖的古文献,实际上却是现代人的伪作,那该怎么办呢?
《汉杂事秘辛》演示的是,看来客观的量化叙述,可能被赋予无关科学的目的;它甚至还可能刺激某种情欲想象。数百年之后,就像我们从《采菲录》里看到的,对于数字与测量的着迷,依然是缠足魅力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仿佛杨慎早已预见了20世纪天津和上海那些怀旧赏玩家的作为。这实在是相当不可思议,因为,杨慎与现代通商口岸居民之间的文化与时间距离,就像云南之于京师,其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