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鞋的社会史:杨铁崖与胡雪岩

绣鞋的社会史:杨铁崖与胡雪岩

若说写作的赏玩家方绚,带动了后世的模仿书写,甚至后世在性露骨的程度上青出于蓝的话,纯以爱莲事迹传诵于世的赏玩家,则有不同层面的影响。受到他们启发的模仿赏玩,围绕在各种新奇精巧小玩意的发明。因此,胡雪岩和杨铁崖这两位以玩莲著称的赏玩家,他们的名字总是与莲鞋的诸多用途与奇想生活连系在一起,绝非偶然。

胡雪岩是现代赏玩家,他的身份不是文人,而是一名商人:杭州的银行家兼慈善家。他因为在19世纪60年代贷款给清廷以应赔款和军费之需而致富,但在1883年破产。根据李慈铭的说法,雪岩“所蓄良贱妇女以百数,多出劫夺” (36) 。这个宛如皇帝的行径,启发了一部小说,专门描写胡雪岩的花园宅院和购买古董珍玩的活动,但对于他的小脚后宫,只有潦潦数语(他要求他的女人不得穿裙子,只穿袄裤,以“露出一点水红菱似的鞋尖儿”;第38页)。富商胡雪岩扮演的,是一个帝王级赏玩家的角色。

《胡雪岩外传》这部小说的序言作于1903年,刊印年代大约也在那个时候。作者署名为大桥式羽,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日本人,实则不然;出版地也假托为日本东京。对《采菲录》的莲迷来说,这是一部传奇性的作品。因此,一旦满怀期待的读者终于一偿夙愿,详览该书之后,将会失望地发现,书中有关小脚的描写,既制式又肤浅。 (37) 细节的付诸阙如,乃是因为缠足在小说中的作用是象征性的,用以表示西化之前的历史陈迹。“原来男女平权之风尚未行到中国,故胡宅的缠足是一桩极考究事,家里有一个大脚的,便以为耻,竟不知万国九洲什么叫做天足世界呢!”(第28—29页)小说中的胡雪岩,宛如坐拥三宫六院的现代皇帝:他建筑了16座院楼,供各房妻妾居住,而且,为了方便召唤,他还在各院楼都安装了电话。值得注意的是,历史上的胡雪岩,活跃于19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正是镇压太平天国动乱的时期,也是帝国最后一次的中兴契机。

由于《胡雪岩外传》实在太过乏味,莲迷们于是自行动手润色,增补一些有关莲鞋的异想。一位署名“三友”的作者,说他运气不错,隔邻恰好住着一位曾在胡雪岩大宅当婢女的老妪。据她透露,胡家有一套区别鞋式等级的详细准则:“足小至三寸以内者,特许御大红平金之鞋;四寸以内者,粉红绣花之鞋;五寸以内,杂色之绣花鞋;五寸以外,只许穿青布鞋。”除了尺寸之外,鞋式等级亦依身份论定:婢女和姬妾虽然都穿红罗睡鞋,但前者的花绣仅在鞋尖,后者的则为整个鞋面皆有花绣。胡雪岩的近侍日间亦可着睡鞋,以方便他“随时摩挲为乐”。在夏天,侍寝婢妾所着睡鞋以玉为底,“握之生凉”(采初:第267页)。然而,在续编里,“三友”坦承他其实就是《采菲录》副主编邹英,上述有关胡宅莲鞋的细节,系根据他幼年时读过的较详尽版本的小说,就记忆所及摘述的内容(采续:第286页)。根本就没有邻家老妪这个人。甚至,是否真的有“全本版”的《胡雪严外传》,我也感到怀疑,因为没有证据显示有过这么一部书的存在。

可是有一天,小说描述的品物,竟然真的在现实世界出现了。究竟是捏造来源的文本,居然创造了自己的客观现实,还是说物品自有一股创生力量,能够促使捏造文本的出现?姚灵犀提到,有一天,一位朋友带着两叶翠玉求售。玉叶尖端微翘,边缘有针孔甚密,底部以小楷隶书刻着“胡庆余堂姬人鞋底”八个字。 (38) 他于日后得知“胡庆余堂”即胡雪岩当年在杭州开设的药铺。姚灵犀不愿购买这两片价格昂贵的“废物”,不过这段因缘却令他开始留意胡雪岩的事迹(采初:第158—159页)。后来,他写了一段胡雪岩的故事,并添加若干细节性的描述,包括侍妾绣鞋的翠玉鞋底,一如姚灵犀友人前来求售的物品。胡雪岩似乎还使用玉鞋底当做鸦片烟板,以“挪弄烟丸”。姚灵犀听说这种玉质鞋底乃从翠玉屏风改琢制成,忍不住加上一句批评:“其暴殄有如此!”(采初:第181—182页)

姚灵犀虽然附和陶报癖的呼吁,认为缠足可视同古董加以欣赏,却又从“实用”的角度来衡量翠玉鞋底的价值,这岂不讽刺?姚灵犀采用“废物”和“暴殄天物”之类的语汇,透露出他服膺现代理念,相信天然身体应具备生产性和实用性。奇怪的是,他的说法同时又带着儒家的口吻,因为,斥责奢靡正是文人对商人施以“当头棒喝”的王牌武器。商业经济的危害,总是源自它的浪费奢华,用现代的话来说,即它的“炫耀性消费”风气。也因此,扬州盐商在18世纪资本积累全盛期中,最历久不衰的负面形象,就是一把黄金夜壶。 (39)

据说胡雪岩还曾以小脚鞋作为酒杯,这个做法与元末赏玩家杨铁崖(名维祯,铁崖其号,1296—1370)有极密切的关系,通常简称为“铁崖癖”。 (40) 明初一部笔记特地写道,杨铁崖并不是直接以鞋盛酒,而是在鞋内置一小杯,斟酒啜饮;似乎借着这番说辞,可以修饰杨铁崖这位大诗人的形象,免得让人觉得他太过粗鄙,甚至疯癫,竟然觉得喝下带有脚臭的酒,是一种享受。元末时期,兵荒马乱,杨铁崖避居苏州,终日流连青楼,宴饮作乐,消磨时光。“饮鞋杯”乃是游戏输家的罚令之一。 (41)

“铁崖癖”不同于其他传奇性赏玩家的事迹,既不香艳刺激,也不浪漫动人,只是借由暗示令人厌恶的脚臭和污秽,诚实地提示其他爱莲者刻意回避的腐朽。因此早在晚明时期,作家沈德符便已将叙事焦点,从杨铁崖转到了他的朋友兼宴饮同伴倪瓒(倪元镇,1301—1374)。倪瓒这位名画家,他的洁癖同样具有传奇色彩,每次看到杨铁崖以小脚鞋杯行酒,倪瓒总是大怒,避席而去。 (42) 这是两种癖性——缠足与洁癖——之间的战争,却令人莞尔,因为它揭露了经常受到文雅赏玩文学净化的肉体臭味。

饮鞋杯本是桩浪漫轻松的风雅之举,但有时也可能被指认为败坏道德的始作俑者,清代文人纪昀记述的一则故事,就反映了这个面向。故事说道,有一巨室进行中元家祭时,家长举酒置于案头时,酒杯忽然从中破裂,一般认为这是凶兆。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儿子就是罪魁祸首:“数日前,其子邀妓,以此杯效铁崖故事也。”纪昀抨击“铁崖癖”乃“猥亵淫秽,可谓不韵之极”。 (43) 他的这番强烈反应,透露了缠足极盛时期的审美观:视线回避、间接呈现,以及避开小脚的身体性。

尽管——又或许是因为——长期以来招惹反感,以妓鞋当杯饮酒之举,反而成为赏玩行为之中,最持久、最常受到模仿的项目。它的源头指向杨铁崖,而非某位传说中的君王人物;杨铁崖是第一个在有生之年即被同时代人认定为赏玩家的历史人物,意味着“铁崖癖”紧紧地将缠足赏玩扣连到怀旧寻欢的士大夫文化模式。的确,在方绚的五部作品里,就有三部是专门谈论行酒游戏的规则,其中的《贯月查》,更是直接模拟“铁崖癖”之作。

在20世纪通商口岸的商业化经济环境里,“鞋”的用途愈见多样化,形式与功能之间的关系,也呈现出愈来愈大的想象空间。姚灵犀说他曾在天津的中原百货公司看到一项新颖商品,那是一款跳舞鞋跟,以景泰蓝或红螺壳制成,皆镶以珠钻,售价约“十金”。时髦女士平时可在皮包中放一对这种鞋跟,跳舞时,只要将它们套在平底皮鞋上,即成高跟舞鞋。姚灵犀玩笑似的说道,有鞋杯之好者,何不镂空此种鞋跟试之(采初:第170页)。景德镇有瓷器师傅捏制瓷土为鞋形酒杯,杯上彩绘春宫图画。 (44) 由于极为逼真,据说江西娼妓甚至“着之而媚客”(采初:第187页)。还有一位赏玩家回忆道,20年前,他在北京正阳门外的店家见过一种睡履,鞋跟为橡胶做成的“广东伪器”,定价约四两银子,据说颇受孤孀无伴者欢迎(采初:第199—200页)。

不像缠足妇女本身,这些鞋子并非昔日赏玩年代的遗迹,而是新兴商业主义的产品,它们联结了通商口岸文化与性解禁的风气。如果说,如同邹英早先所解释的,现代赏玩家最首要的身份乃是物件与文字的收藏者,那么,这项收藏活动的进行方式,就是到现代商场采购。赏玩家是一个机灵的消费者,不论是逛百货公司还是跳蚤市场,他们总是知道如何在那里寻宝。无怪乎《采菲录》里有一些文章,当赏玩家们讨论北京那些旧货摊售有划算又实在的睡鞋时,读起来就像是某种购物指南(采初:第202—204页)。 

作为一种商品化的癖物(fetish object),莲鞋还被赋予了某种法宝般的神奇功效。有个男人坦言他“爱莲成癖,一见莲足,即患梦遗”,后来想到一个办法,终于解决了他的遗精问题:就寝前,将一只比他勃起时阴茎尺寸还小的莲鞋,套在软时阴茎和阴囊之上,再以鞋带系牢即可(采四:第126页)。在这项奇特的逆向操作里,我们看到,原本在过去是渲泄荒诞欲念,甚至刺激高潮或自慰的物件,在现代的拒认年代,—变而成为自我控管的工具。

在《采菲录》的世界里,莲鞋的“凹槽”,不论其所涉及的是酒杯、欲望物品,还是梦遗,它都成了一种装载男性幻想和焦虑的容器。若说赏玩论述设定的是男性主题,那么,其中的欲望与恐惧,也是以男性为中心。认同旧式文人,并视之为男性特权的典型,是此种欲望最深切的表达;然而,在一个由放荡和迷乱,而非专注力和控制力,主导身体政治原则的年代里,男性欲望的表达,也愈显荒谬。当无谓和冗赘主宰了文字世界时,旧式文人控制——或者应该说垄断——书写文字的能力,想必是相当令人艳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