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绚的发明

方绚的发明

这种由“回收”变成“创新”的吊诡,是我们理解《采菲录》里赏玩论述的一个关键。鉴赏是认同的一种形式。从晚唐起,随着“古董”范畴的出现,赏玩文化便一直与收藏活动息息相关。 (22) 对于各式各样物事的沉迷,更因晚明的城市商品文化而攀向高峰。蔡九迪曾分析16世纪文人对“癖”本身的理想化,与其尚“情”文化之间的关联性。“寄情于物”缩短了自我与物体之间的距离,使得鉴赏成为晚明美学家袁宏道(1568—1610)所指称的一种“自赏”举动。到此极致,玩物成为一种自我表现,甚或“自我爱自我”的方式。 (23) 然而,现代的小脚赏玩家形成的那种游戏的、浮夸的、做作的自我表现,与袁宏道的赏玩美学相比,实有云泥之别。

《采菲录》里的缠足赏玩家,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写作的,另一种是被别人书写的。方绚属于前者,是两位最突出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另一位为李渔,留待第五章讨论),传世之作包括了五部作品。不过,关于这位作家的生平,除了一堆别号之外,我们几乎一无所知。虽然他被不同的评论者认定为乾隆年间、康熙年间,或者更早的“古代”的文人,但“方绚”这个名字出现的年代,最早为1914年,在这一年,恰好有两部丛书都选编了他的文章。 (24)

方绚是位文字游戏高手。他的五种作品,全都仿照文人喜爱的文类,以及青楼妓院的酒令游戏而作。后者中较流行的作品是《金园杂纂》,里面编写了许多与缠足有关的戏谑语。例如:“相似:纤足似银钱,人人都爱;巨足着高底,似虾蟆叫。”又如:“恶不久:慈母为爱女行缠。” (25) 它所模仿的“杂纂”体例,始于唐代诗人李商隐,这是一种联想游戏,里面并没有深刻的含义,只是展现用字遣词的能力和机智罢了。人们将之视为席间饮酒行令,或是旅人借以打发时间的游戏。

另一部作品《香莲品藻》,则以小品文的面貌呈现,这也是晚明文人爱好的文类之一。它以谈论精致化生活品味的作品《梅品》为范本,列出了一些简洁扼要的条目,如“香莲九品”或“香莲四忌”。方绚所设定的读者群,是一些行为不端的偷窥者,他为他们建议了一些窥探女子洗脚的法门,从中可以得到某种“妙不可言”的快感:“缠足濯足四不可言之妙:屏间私觑、暗里闻香、水中看影、镜中见态。” (26)

慎选观看的视点,以及凝视的角度,都是重要的技巧,如同他在“选莲三胜地”这则条目里所说的:“匊匊春弓,只将贴地,纤纤缺月,何自天生,而余游踪所至,有三胜地,月痕弓影,皆可仰窥,无须俯察,天下名山福地,裙屐丛集,自必别有胜区,请俟他年蜡屐所经,再当选胜。”这三个“赏莲胜地”分别是:“苏州虎邱三山门前、金坛茅山王天君殿后、扬州平山堂桂花树底。”平山堂赫然在内,似乎有些奇特。在乾隆年间,平山堂是深受文人青睐的游憩胜地,但与青楼妓女没什么关系,也不是观看妇女出游的地方。 (27)

无论如何,方绚所推介的是最差劲的窥视;女人确实地被当成一件艺品,供人从各种角度审视。《香莲品藻》的露骨描述,使它几乎被后来每一篇有关缠足的文章所引述,视之为直陈缠足魅力的文献(采初:第155页之后)。对于方绚的著作,《采菲录》里的许多赏玩家,都表现了一种理所当然的熟悉(采初:第4、102页;采续:第5、17页;第264、267页;采四:第54页;采新:第253页)。姚灵犀和邹英都将方绚和李渔并列为卓尔不群的赏玩家,推崇他们写作技巧极其高明,“但夸美三寸之纤,而无语道及枕席间别有妙境”(采四:第340页;采续:第284页)。《采菲录》一位署名“莲教信士”的作者甚至说道,他对方绚的《香莲品藻》倾倒之至,二十年前初次拜读后,即“不忍去手”(采续:第99—103页)。 

“不忍去手”?真的假的?这些偷窥癖型的赏玩家,愈来愈像性变态或好色痴汉,我们该如何解读他们的用字遣词呢?有着这样的读者和崇拜者,方绚的《香莲品藻》——四十则简短的笔记谑语——在“传统”中国的缠足赏玩文学里,取得了祖师级的经典地位。可是,方绚的浅薄文本——乃至女人的小脚本身——究竟能够承载多重的分量呢?只要将文本里的语气和被附会的意义两相对照,就可以发现这类言说里面带有一种纯粹的荒谬性,这提醒我们,别轻易误信方绚和其他鉴赏小脚作品的字面意思。

事实上,方绚是一名奇特的作者,他的文章体裁也充满了谜团。未曾留意的现代读者或许并不知道,《香莲品藻》是这类著作中的唯一文本。人人都引述它,是因为没有任何其他文献可以相提并论。姚灵犀有感而发地指出:“谈莲之作,自方荔裳〔方绚〕始,品评而外,多尚空言。”(采四:第iii页)将谈莲的文字以旧式体裁包装,方绚的文章可说是一项发明。姚灵犀将方绚与17世纪的赏玩家李渔并称为“古人”(采四:第340页),对此,我有所保留。在方绚全部作品的内容里,缺乏可以推敲出写作年代和地点的佐证;我至今仍未发现任何早于这些作品首刊的1914年,而且曾经提到过它们的文献。 (28)

方绚生产的文本,其特色不光是创作年代无从确认,还有,关于作者身份的每一个“事实”,都像是刻意的模仿,蕴含了多重诠释的可能性。“方绚”这个名字本身即模仿了一位宋代诗人。在文章里,作者暗示曾寓居于“广平”,不过这个地名相当普通,在直隶、河南、江苏和安徽等省份境内都有“广平”。他也让人觉得他是风流名士,流连青楼,狎妓宴饮,游山玩水,而且通晓文人的各种余兴体例。换言之,他的作者身份,建立在对于文人体式和游戏的模仿。他难道真的是其中一分子吗?在《金园杂纂》的后记里,他假意地表示,拿“金莲”作文章,“恐管城为娘子军踢倒,是以绝笔”。然后,“书竟,不觉大笑”。 (29) 或许,方绚——且不论他是谁——也正对着那些太过把他的文字当真的读者哈哈大笑呢!

几乎每一位研究缠足的学者都曾引述方绚的作品,当成传统中国恋脚癖的佐证。然而,除非对于这些文章的创作年代和环境掌握到更多的资料,否则,我们都不该这么轻率地引用他的文字。方绚的重要性在于,他被视为一位“原创的”文人赏玩家,足令他人仿效。借由撰写评论或续集向原创者表示敬意,是经常见到的模仿书写。对于《香莲品藻》爱不释手的“莲教信士”,就惋惜地指出,方绚的品评对象仅限于中原范围的小脚(“中原莲产”),他于是“当仁不让”地着手补充他对广东缠足(“岭南莲品”)的知识。引述和汇编是另一种文本模仿的形式,而方绚的原创性,也彰显在他常被全文抄录或部分摘引的情形。 (30) 由于他被认定为一位“古代”的赏玩家,所以他的文本又增生了更多的文本。其结果,“造就”了赏玩文学令人难以忍受的冗赘繁文。

方绚和“采菲”众人打造出来的赏玩文学,虽然表面看来充满偷窥的无聊幻想,其实他们最热衷的并不在于观看女性的身体,因为女体已然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浩繁字海之中。这群偷窥者真正迷恋的,与其说是缠足,还不如说是自己的文字游戏。也就是说,身为作者的赏玩家,乃是耽溺于自己的絮絮叨叨。这也再一次说明,赏玩乃是“自我爱自我”的极致自赏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