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女性劳动

两种女性劳动

另一出俚曲《富贵神仙》,就其中的四项基本元素而言,仿佛预示了20多年后汪景祺的旅行经历,又或者为之提供了脚本:一名落难书生的西行之旅;求宿于一间奇特的房舍,屋中尽为女子;小脚美女现身引诱;结局揭晓,艳遇终究是一场幻梦。《富贵神仙》的主人翁张鸿渐是一名书生,为官司所逼,远走他乡,在路上身患大病,用尽盘缠,走投无路,荒野借宿,得遇狐仙施舜华,她不仅救了他,还跟他过了五年的夫妻生活。当张生想家时,施舜华就施展法术,送他回去与妻子团聚。不过他又因为杀了一名无赖,自首入狱;施舜华再度出现相救,把他送到山西一处地方安身。此后又历经了各种磨难,总算在最后,张鸿渐和他的儿子在科考会场偶遇相认,而且双双高中金榜,衣锦还乡。

从李渔的功能美学观点来看,“累”与“用”的区分至为关键,顺着这个理路,我们可以推衍出缠足所标志的妇女身份第三种差异,即《富贵神仙》俚曲里,狐仙施舜华与张鸿渐的凡人妻子之间的不同之处。若说女性的“性”被二分为“狐狸精”与“贤妇”这两种角色类型,那么缠足之“用”,也相对地二分为感官的挑逗刺激,以及身体的经济生产,这两种劳动领域。施舜华的“狐媚”表现在她的缠足,相当程度上与大同名妓并无二致。当她初次现身时,张生但见:

佳人的容貌似天也么仙,十八青春正少年。

杏黄衫,懒懒腰肢似小蛮。

慢慢长裙摆,一对小金莲。

脚儿一挪,头上银花颤。

一朵能行白牡丹,脸儿浑似在画中看。(我的强调) (60)

(小蛮是白居易的姬妾之一,她的细腰因白居易的诗句“杨柳小蛮腰”而名垂千古。)

后来,当张鸿渐坐在床上看书时,施舜华向他房里走去,准备引诱他;她走路时发出的声响,宣告了她的出现:

忽听的环佩响叮当,像是帘钩动。

有人走进房,只听的高底鞋儿轻轻放。

施舜华敏捷的动作,可由后来的一幕救援场景里看出,那时,她现身将张鸿渐从两名衙役手中救走。她手里提抱着张鸿渐,手脚利落地跨在一头骡子的背上:“那娘子撩起裙子,翘起那小脚儿来跐着蹬儿,扳着鞍子先上去。” (61)

相反的,张鸿渐的正妻方氏则是娴静婉约的,相当符合一名贞洁妻子的形象。她的家室性展现在缠足的第二项功能:经济生产。因此,当她隔着窗子看见她那久无音讯的丈夫时,“乒的声放下那手里〔正在缝制〕的绣鞋”,“只听的步步金莲〔向门口〕走的紧”。 (62) 正妻与“狐狸精”二者皆有缠足,不过重点并不在于这个事实本身,而在于她们缠足的“用途”,亦即,她们的缠足如何被用来标识女性在社会角色和地位上的微妙区异。关于女性劳动的分叉化,在《增补幸云曲》里的一段情节,也有类似的反映。在这段情节里,正德皇帝受人捉弄,结果,想到妓院的他,被引至孤老院,里头“都是些苍颜白发,有纺棉花的,有纳鞋底的,有补补丁的”。 (63) 在蒲松龄的俚曲里,“狐狸精”的情欲身体所联系的,乃是服饰时尚的消费,而居家妇女的生产身体所联系的,则是针线工作。此外,就后者来说,缝纫物件的材质,表述了女性劳动的层级性:正妻在家里绣制自己的鞋子;受到官方救济的孤贫妇女,则聚在院子里一同纺棉、纳制鞋底和缝补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