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的性:小男孩、冒牌货、收藏家
“采菲”赏玩家的沉迷,更精确地说,是一种“身为现代文人的自我”爱恋“身为传统文人的自我”的形式。其本质乃是回首与怀旧。就其过度滥情的特色而言,此一沉迷不但穷尽而且溢出了美学家的小品文文类,于是需要一种全新的叙事模式。因此,《采菲录》里最煽情露骨的内容,也最具有创新的、现代的色彩。像这般揭露恋脚情欲的心理描写,在文献上并无前例可循。 (31) 同样没有先例的,还有抒发女人身体内在痛苦的经验叙事。
少数爱莲者写下了他们与小脚发生肌肤之亲的情欲经验。他们的记述总是架构在一种飘渺虚幻的境界,谨慎地拉开邂逅时刻与陈述故事时刻之间的时空距离:或将故事定位为童年回忆,邂逅小脚的过程则笼罩在迷蒙烟雾和醉人酒浆之间(采续:第136页),或以“遗作”呈现通篇性欲回忆录(采四:第305页)。由此可见,即使在20世纪30年代的通俗小报里,依然存在着一道“文雅”与“粗鄙”的界线,在性描述方面并不是百无禁忌。尤其常见的拉距设计,能借以回避赤裸裸的性事描述,乃是借用小男孩的全观之眼。这些小窥视者未达青春期的稚气,使他们被容许进出女性闺房,无所顾忌地与缠足的成年女子嬉戏;一些叙事者还讲到他们如何在感官刺激下,忍不住“轻含狂嗅”对方的小脚,而且因为当时年幼,他们并不受社会上或道德上的制裁(采四:第305—306页;参见采初:第293页)。 (32)
可是,在这些戏玩成年女子小脚的回忆里,男主角既然是未达青春期的小男孩,故事情节当然也就局限在性成熟前的放纵;因此可见,男性性欲的直接描写仍是属于出格的。像这种情色挑逗与性事的明确二分,在一篇极为香艳大胆的记述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这篇文章里,记述者郑重宣告,抚玩小脚的刺激,在性质上,与实际性交并不相同(采四:第211—225页)。故事详述一名20余岁的女佣,与年纪小她一半的少主人余爱同之间,一段持续一年半左右的私情。文章的作者化名“金陵爱特生”,自称是余爱同的朋友,并说整段故事是后者告诉他的。不过在长达13页的叙事里,全用第一人称:结果通篇文章几乎都成了未加引号的引文。
女佣名唤梅儿,在她与少主人互相引诱的过程里,两人设计了好几出挑逗戏码。有一回,她在“足心弯处”——这是一处重要的性感带——系上一小纸袋,内装细碎熟菱角肉(菱角因其三角弓形而成为小脚的比喻之一),待他解开她的裹脚布后,以此喂给他吃。当他爱抚把玩她的小脚时,会使她“小溪泛溢”(采四:第218页),而当她“娇喘战栗”,倒卧他的怀中之际,他“辄同时茎露喷射”(采四:第218页)。不过梅儿率先阐明了这些性游戏与实际性交的差异。当少主人问道:“你任我抚摩玩弄,苦乎乐乎?”梅儿的回答是:“做人谁肯任人抚弄,于妇人身体,尤不可侵犯,惟有恩爱者不然。……惟快感则有分别:挑动情欲,快乐只在紧张一刹那,过后殊觉疲乏烦闷。”(采四:第222页)
若说性交使人疲乏,温柔爱抚则有恢复元气之功。“若作事劳顿,晚间得你抚摩揉捏,则周身通泰,精神复元,况加以千般温存,万般宠爱,其乐乃无伦比。”(采四:第222页)后来,余爱同说道,梅儿拒绝与他性交,因为她担心怀孕(采四:第223页)。 (33) 这似乎是女性情欲的直率表述,不过其实并非如此,因为它出现在一名男子所说的故事中间,而且还经过另一名男子转述。不论梅儿第一人称的话语显得多么生动可信,但与其说她是女性欲望的代言人,不如说她更像是男性欲望的挑逗者。
像这样露骨描写性爱的叙事,在《采菲录》洋洋洒洒的篇幅里其实绝为少见。部分是因为在20世纪30年代的通商口岸,缠足已然消逝;也因此,令人讶异地竟然有许多赏玩家坦承,他们其实从未亲眼目睹小脚原貌,更别说是亲手抚摩。他们其实是一群冒牌货。或许有人会认为这类表白,只是这群好色男人的撇清之辞,不值得采信;不过我选择相信他们,因为这番说辞有助于解释一个问题,亦即,在他们的叙事真实性与经验论语气之间,存在着令人纳闷的不一致性。由于可以依恃的个人经历过于贫乏,他们只得以各种情绪描写令读者喘不过气来,无暇细想,又或是以极细腻的手法来叙述他们的性邂逅,让他们的记事看来更具有可信度。
姚灵犀的副主编邹英坦言,“自垂髻之年,即皈依莲座为不叛之臣”,而此一终身不渝的迷恋,却是受到幼时读过的一本有关赏玩家胡雪岩的小说所启发(采四:第145、157—158页)。“吾辈拜足狂爱莲虽具虔心”,问题是,“玩莲却少对象,纵然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仍是抱着绰板高卧”(采续:第288页)。现代赏玩家身为冒牌货的事实,意味着他们最先、最首要的身份,只能是收藏者:“吾人既无对象可觅,乃转而搜罗有关之材料,以为画饼充饥之举。”(采续:第288—289页)
举凡文字、影像和物事,都是失落了的金莲世界和逝者如斯的肉体的雪泥鸿爪。“所网罗者第一为谈莲之文字。凡属同好大都什袭而藏,誉莲毁莲,却所不计。盖毁莲之文,有时每以反映莲之美点也。次为美人之莲影。跣者最不易得,亦最为人所珍视。又次为绣履,必纤必艳,睡舄尤同瓖宝。询诸同好,无不具此癖。搜集之道,又如出一辙。”(采续:第288—289页)姚灵犀和邹英使用的“皈依莲座”“虔心爱莲”和“拜足狂”等字眼,听起来颇为空洞。层层堆砌出来的过度热衷,再怎么样也无法掩饰“赏玩缠足”在拒认年代里,乃是一种空泛活动的事实。从阅读小说到收集文字,再到编写《采菲录》,文本生产与消费能够制造出来的脉络,只不过是更多的文本,而非具体的社会或感官经验。
尽管如此,赏玩家夸张的情绪,并不能说是言不由衷。为了形容赏玩心情,姚灵犀召唤了寄情的超越力量——借自晚明崇尚“情真”的语言——以及《红楼梦》里的纯情大观园:“人情有所感,必有所寄。寄情坚者,遂成癖好。苟无所寄,触处茫然,便觉此心无主,或少生趣。不独余寄情于此,海内同好,莫不寄情于此也。何以寄情于此?即求之不得,不觉思之成痗,抒其情于所欲言。癖好既深,故言之缕耳。”(采四:第iv页)晚明的至情追求,体现在超越生死的力量,使生者如杜丽娘可以为情死,亦得以复生,而像姚灵犀这种近现代的欲望,则有所不同,它早已注定是一厢情愿的。
缠足的不可得性——它的距离感和他者性——反而衬托了它的吸引力。姚灵犀点题说道:“生于莲运既衰之后,莲钩之美,已不复见。”想象中的昔日平静,与20世纪初期撕裂中国的暴力,因为这种距离感而强化了二者之间的对比。“修罗劫中,避兵无计……惟有金莲世界,可以安心寄性……想像之美,有胜于目接手握之情,自乐其乐,以求快慰于一时。”(采四:第iv—v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