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仿的怀旧:旧文人、新玩家
赏玩家的游戏心态,不应被误解为漫无目的。自从1905年科举考试废除之后,显然有一群男性文人普遍将“游戏”当作一种生活方式和写作模式。废科举诚然在象征和实质意义上都是划时代的大事,儒家文化的权威,从此一去不复返。它正式宣告,掌握古文和熟稔经传的能力,不再是取得政治权力的晋升之阶,这个发展,一方面形成了真空和断层,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新的机会元素,包括作为娱乐以及为了娱乐的书写。“游戏”或“消闲”再也不能等闲视之。 (11) 过去,学术界对于废科举效应的探讨,侧重的面向在于规范帝制中国生活的道统一旦被扫除之后,牵动了什么样的焦虑感。通过“游戏”重构新规则的积极意义,却往往受到忽略。
在中国现代史册里,众所公认的重大转折,都是政治事件:从1898年戊戌变法到1911年辛亥革命;从五四爱国运动到北伐。至于个人的、感情的和感官的层面,则完全一笔勾销。假如暂时跳脱国族主义改革者和革命家所铺排的政治世界,凝神细听的话,我们将会注意到,在姚灵犀等人的世界里,竟然还有一种我们极为陌生的慢节奏与副旋律。这是一个被正史遗忘的世界,在里面的,是男性私密的娱兴、无助于主流理论构筑的片断知识、专注于细枝末节的自我耽溺,以及一股无关国计民生的热情。这群流连金莲世界的男人,与其说他们拒抗国族历史,倒不如说是相忘于江湖。不过,当他们把玩缠足之同时,也“游戏”了现代马不停蹄的时间感觉,如此一来,他们等于是在国族历史紧迫的步伐之外,为自己开拓一块宁静私密的乐土。 (12)
赏玩小脚涉及两种怀旧性的时间回归(regression in time):其一是对于个人童年的补偿心理,我们稍后会再讨论这一点;其二则是对于拥有男性特权的旧式文人的谐仿。自从废除科举之后,培养旧式文人的土壤随之消失;旧式文人在小脚赏玩家的心目中,真正成了“典型在夙昔”。更惨的是,王朝体制灰飞烟灭,旧式文人成了空壳子皇室的“遗老”:他们本应服侍的皇帝,以及他们曾经宣誓效忠的王朝体制,已不复存在。同属不合时宜的过来人,效忠前朝的遗老与缠足妇女的处境颇为类似,堪称同病相怜,这个现象也许有助于解释他们对她们的认同。穿破长衫的腐儒和踯蹰而行的小脚妇人,在民国初年的大街小巷,仍然具体可见;只要这些“历史文物”在街市上或报刊杂志上出现,都难免会有人指指点点。不过,慢慢地,个别生命总会一一殒逝,整个体制终将划上句点。在这之前,他们宛如“时代游魂”的身体,成了现代人嘲笑、揶揄和同情的对象。
《采菲录》里出现的爱莲同仁并不是一个同质性的组合。他们的世代差异,可以通过他们与远去的旧文人世界之间的距离来衡量。陶报癖属于较年长的一代,他扮演着一个关键性的角色,衔接了19世纪末的“新小说”,以及20世纪30年代通商口岸盛行的画报风潮。从陶报癖及其同时代文人的文学生涯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说”如何成为古典小说、晚清小说和现代报刊等分歧文类的共同元素。 (13)
陶报癖(1927年卒)是一种新文类——刊载于杂志的小说,多半以连载形式出现——的创作者兼评论家;此一文类承袭了旧日赋予八股文的文化声望。在一篇名为《小足捐》的短篇故事里,陶报癖开启了视缠足如古董的赏玩文化,后来亦为“采菲”团队所追随。小说的时代背景设在1904年,亦即,废除科举考试的前一年;故事初刊于1907年的《月月小说》,这本杂志的内容,以原创的短篇故事和翻译的侦探故事为主。陶报癖的小说以文言散文写成,里面充斥着传统的官场术语,故事主人翁为一名六十开外的老巡检,这是一个猥可怜的角色,花钱买了一个候补官衔,但多年来始终无法获授实缺。他的外表,反映了帝制中国末期的病容:“骨格饱受辛苦,容貌黄瘠,步履蹒跚,精神极委顿。细审之,似癖嗜鸦片,又似色欲过度。” (14)
故事开始,老巡检循例禀见上司某道员,伺机钻营,不过道员正在发愁:近年来,朝廷因为庚子赔款和训练新军的巨额开销,负担甚重,要求各省共体时艰,摊款应急,影响所及,地方财政亦感支绌窘迫。老巡检为了讨好上司,回家后绞尽脑汁,想要拟出一个筹款妙计。他在搜索枯肠、计无所出之余,蹒跚踱步进入内室,看到小妾正坐在床沿,低头若有所思。“其筹虑家政困难欤?其勤习针黹事业欤?否否,彼盖料理其如蚕自缚之小金莲,借以献媚于此老头子之前,为此老头子之玩具。”(第179—180页)仿佛附和反缠足运动口号似的,这段话述说了缠足如何将本来应从事生产的女子,化为男人的性玩物。在这则故事里,陶报癖从头到尾都不曾对爱莲者表示一丝丝同情。
小妾的双足激发了老巡检的灵感。他立即召来两名家丁伺候笔墨,随即拟就一道奏章,公文格式,样样俱全。他所构思的,是一个完美的征税计划:“缠足之害,世所共知,历代相沿,一时颇难尽禁。不如倡立小足捐,使其不禁自禁,则国家得此一时之利益,妇女免受无妄之灾殃。……凡妇女足小二寸余者,每日收捐五十文,按寸以十文递减。若大至六寸者,即行免捐。” (15) 道员看了他的章程,大加赞赏,将之转呈上级批示。
不过,对于这个方案,上级长官颇不以为然,认为此事既贻笑大方,又不可强力推行,还有招致社会动荡的风险。要派谁按户稽查度量呢?如果原已仇视传教士的人们,误以为这是教会中人欺压中国,强令改变中国百姓生活的又一例证,以致酿成事端巨祸时,要怎么办呢?老巡检仍不死心,想要寻求同僚的支持:“此等捐项,足以改良恶俗,启发新机,国计民生,交相裨益,竟决然不能开办耶?”一名同僚回应道:“君欲谋裾下风流差事乎?未知如夫人之纤纤莲瓣,肯否先放?不然,君既得风流差事,中饱自由,断难免先捐风流款也。”(第183—185页) (16)
小说里的爱莲者是个丑角人物,腐败又老朽。他的欲望对象也以落伍可笑的形象出现,是一个旧时代的陈迹。陶报癖身为缠足赏玩家,却并未在这则故事里美言缠足,而只传达了一个讯息:放过女人吧!缠足有如古董,既已不合时宜,它的存在,来日无多,很快就会消失。过度扰民的国家机器和需索无厌的官员们,同样也在陶报癖的讥讽之列。 (17)
在帝制时代行将就木的20世纪头十年里,缠足文化与科举制度之间的内在关联性,也愈见清晰。《小足捐》以及本书第一章讨论过的《黄绣球》,都把缠足视为僵化体制的残余,一如八股文,以繁文末节包装言不及义的冗赘。繁琐的形式,遮蔽了内在的空洞、缺乏内涵和用处。 (18) 清朝覆亡之后,将这两种前朝遗物相提并论的情况,愈来愈明显。《采菲录》里就出现一些当时流行的打趣比方:“女子之一双好小脚,譬诸文士之得意文章,未有不欲在人前卖弄者也。”(采续:第240页)还有一副对联,传说作于同治中兴时期,如此形容男人在帝制时代的顶尖成就和特权:“看如夫人裹脚;赐同进士出身。”(采续:第79、311页)文字与小脚的关联性是如此紧密,据说遗老文人叶德辉读书写作时,总爱握着姬妾的小脚(采四:第294页)。
帝制结束后,习惯享受种种荣华富贵的文人官员,如今成为怀旧性的羡慕或蔑视对象。态度的不同,取决于人们的政治立场,但是不论是哪一种态度,逝去的缠足风华,以及迷恋缠足的旧式文人,共同成为男性特权的象征。所以,尽管陶报癖嘲弄了候补官员,他自己最喜欢的消闲活动,却是有如旧式文人般的宴饮酬唱:一群朋友饮酒吟诗作乐,或定题(例如鞋带),或定体,或定韵,轮流唱和(采初:第100—118页)。这种玩乐形式,让人回想起上海的徐珂和汤颐琐的世界。乍看之下,拥护天足的徐珂和汤颐琐,恰与陶报癖相反。然而,有意思的是,陶报癖的《小足捐》,就语言和立意而言,都呼应了汤颐琐的《黄绣球》:这两个改革主义的故事,均借女足批判官场。此外,对于官场文化的虚荣,以及官样文章的言不及义,陶报癖和汤颐琐也都展现了相似的熟悉度。事实上,这些“小说”作者来自相近的文化与文本世界,都擅于模拟传统文官百态。像这样精心模仿的姿态,标志着他们不折不扣地已然进入了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