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死后方镇格局的演变与荆扬之争
刘裕在宋初复杂的政治和军事环境中,对中央及方镇作了周密的安排。出镇宗王的势力虽因分割而有所削弱,但荆、南徐、南豫三大强藩毕竟由宗王坐镇,刘氏王朝看来十分巩固,而现实政局的演变却难以预料。刘裕临终前令徐羡之以宰相带扬州,本意大概在于加强中央权力,并云徐、傅“当无异图”,[31]而徐羡之却借宰相之重统合了下游方镇并废黜了少帝。义真至历阳,“多所求索,羡之等每裁量不尽与”,旋轻易被废。[32]彭城王义康镇京口,其长史刘湛弃之不顾,应召而入,[33]与羡之等人采取了合作的态度。后刘湛伏诛时,诏书罗列其罪状,称“往佐历阳,奸诐夙著。谢晦之难,潜使密告”,[34]这恐怕不是捏造之词。所以南豫、南徐的宗王并没有起到藩卫作用。檀道济居南兖州,王弘居江州,他们已被徐、傅拉拢。刘粹居豫州,张邵居湘州,史书没有记载他们在废立时的动向,大概是采取了观望的态度。所以在徐羡之等人废黜少帝和义真以后,方镇中存在的障碍唯有上流的宜都王义隆。
荆州号称“陕西”,其地位仅次于扬州,但在东晋未年却有所削弱。刘道规于义熙元年(405年)镇江陵时有“东来文武”,但后来败于卢循。[35]刘毅于八年迁镇江陵,“荆州编户不盈十万,器械索然”,刘毅于是要求加督交、广,并“辄取江州兵及豫州西府文武万余,留而不遣”,[36]但不久被刘裕打败。继任者为司马休之,十一年,刘裕起兵伐之,休之兵败北奔。代镇的是刘裕之弟刘道怜,“北府文武悉配之”,[37]自此以后,荆州的实力才大为增强。刘义隆于十四年代道怜,应同时继承了他的府州兵力。永初二年(421年),“初限荆州府置将不得过二千人,吏不得过一万人;州置将不得过五百人,吏不得过五千人。兵士不在此限”。[38]虽经限制,其数量仍很庞大,有学者估计不会少于二十万。[39]正因为“荆州居上流之重,地广兵强,资实兵甲,居朝廷之半”,[40]刘裕才遗诏子弟次第居之。
显然,徐、傅虽能废黜义真、少帝,控制义康、义恭(义恭代义真镇历阳),但对义隆却无能为力。后谢晦起兵时曾上表云:“若令臣等颇欲执权,不专为国,初废营阳,陛下在远,武皇之子,尚有童幼,拥以号令,谁敢非之”。[41]其实果然如此,上流可能会称兵向阙。于是最佳的选择就是迎义隆入奉皇统,以便就近掌握;谢晦则迁镇江陵,从而控制上流。这样看来,当初徐羡之在废黜少帝后还要杀掉义真,除义真“轻动多过,不任四海”的原因外,还在于他是义隆之兄,只有杀掉他,才可名正言顺地按立长的传统西迎义隆,从而解除上流的威胁。景平二年(424年)七月,傅亮率行台西迎义隆,江陵“人怀疑惧”。史载义隆之语说:“诸公受遗,不容背贰;且劳臣旧将,内外充满,今兵力又足以制物,夫何所疑!”[42]时义隆年仅十七,面对大难却镇静如此,恐是史书虚饰,[43]但“劳臣旧将,内外充满”当为事实。后义隆东下,“率府州文武严兵自卫,台所遣百官众力,不得近部伍”。[44]可见义隆入建康,其府州兵力也随同东下,既使不是全部,至少也是其中的精锐。而义符被废以后,徐羡之以谢晦行荆州刺史,“欲令居外为援,虑太祖至或别用人,故遽有此授。精兵旧将,悉以配之,器仗军资甚盛”。[45]故义隆东下与谢晦西上毋宁说是一次荆、扬之间的军事对调。又徐羡之以谢晦为荆州,不仅“精兵旧将,悉以配之”,还对上游方镇格局进行了调整。雍州刺史褚叔度刚死,文帝“乃遣彦之权镇襄阳。羡之等欲即以彦之为雍州,上不许,征为中领军,委以戎政”。[46]羡之之意明显在于削弱文帝在中央的实力,文帝自然“不许”。代到彦之者为前豫州刺史刘粹,而谢晦与之“厚善”,并以其子为参军;[47]益州刺史本为萧摹之,谢晦代以张茂度,二人也“素善”。[48]
义隆东下与谢晦西上使政局发生了微妙变化。表面上看,谢晦占据上流,檀道济坐镇广陵,徐、傅居于中枢,局势已被牢牢控制,但事实并非如此。由于刘裕临终前对强藩的分割,地方势力已被分散;中央兵力被谢晦带走,徐、傅专权的基础已大为削弱。而义隆入奉皇统,其府州僚佐与兵力随同东下,已具备相当的实力;又身为天子,在政治上占有绝对的优势。徐、傅等人对形势也颇有顾虑,当初傅亮“见世路屯险,著论名曰《演慎》”,及西迎义隆,又“道路赋诗三首,其一篇有悔惧之辞”。[49]谢晦将之荆州,曾私下问蔡廓能否免难,廓言“挟震主之威,据上流之重,以古推今,自免为难也”。[50]及义隆即位,谢晦恐不得离去,“甚惶惧,及发新亭,顾望石头城,喜曰:‘今得脱矣’”。[51]
文帝即位以后,与徐、傅等人暂时处于相持状态,表面上政局平稳,但方镇态度的变化已隐约可见。《宋书》卷42《王弘传》载:“徐羡之等以废弑之罪将见诛,弘既非首谋,弟昙首又为上所亲委(昙首昔为义隆长史),事将发,密使报弘”。[52]王弘为王昙首之兄,王昙首为文帝之僚属,则王弘本来就很有可能倒向文帝。《南史》卷15《檀道济传》载:“(弘)被遇方深,道济弥相结附,每构羡之等,弘亦雅仗之。”[53]这条材料为《宋书》所无,从《宋书》中也难以找到可为佐证的材料,所以王弘与檀道济是否勾结还难以肯定。但刘裕曾说檀道济“虽有干略,而无远志”;[54]徐羡之准备废黜庐陵王义真时,“以告道济,道济意不同,屡陈不可”,[55]则檀道济个人背叛徐、傅也属正常。王弘居江州,田余庆先生论江州地位云:“江州若合于荆州,上游就更能自主,从而对下游的优势也会加大,建康将感到威胁。江州若控制在建康朝廷之手,荆州方镇将难于独立,有可能受制于建康。”[56]檀道济镇广陵,与建康仅一江之隔,檀本人又为北府重将。因此王、檀二人倒向文帝使徐、傅的处境更为艰难。另刘粹早在义熙六年(410年)卢循攻逼建康时,便“奉太祖镇京城”;[57]张邵在义隆镇江陵时为其司马,“众事悉决于邵”,[58]倒向文帝自不待言。以上诸人转变态度固然各有原因,但更为根本的,是文帝东下时带来的军事实力及入居中央后具有的政治优势。
元嘉三年(426年),由于中下游方镇势力的统合,铲除权臣的时机已经成熟,文帝于是下诏讨伐。徐、傅二人无力抵抗,一于野外陶灶中自刭,一收付廷尉伏诛。谢晦曾问计于何承天,答云“以王者之重,举天下以攻一州,大小既殊,逆顺又异,境外求全,上计也”,谢晦沉思“良久”,言“荆楚用武之国,兵力有余,且当决战,走不晚也”。[59]谢晦所以沉思“良久”,大概是对方镇势力还抱有希望。但形势已今非昔比,谢晦初闻羡之等死,谓道济必不独全,“及闻率众来上,惶惧无计”;[60]刘粹“受命南讨,一无所顾”;[61]谢晦“遗书要邵,邵不发函,驰使呈帝”。[62]唯益州刺史张茂度例外,时诏益州遣军袭江陵,晦已平而军始至白帝,“茂度与晦素善,议者疑其出军迟留”。[63]谢晦还向北魏求援,“(王)慧龙督司马灵寿等一万人拔其思陵戍,进围项城,晦败,乃班师”,[64]可见谢晦与魏军并未会合。所以谢晦只有孤军作战。据《谢晦传》,“晦欲焚南蛮兵籍,率见力决战”,及举兵,“二三日中,四远投集,得精兵三万人”。谢晦所发檄文中列举的军队数量达七万七千人,[65]除本传提到的南蛮兵户及临时的征兵外,据前文分析,其主力应是当初西上时带来的中央禁军。而文帝西讨,有到彦之所率“羽林选士果劲二万”,檀道济所统“劲锐武卒三万”,段宏所领“铁马二千”,[66]其主力应是当初随同东下的荆州府州士兵。[67]
后谢晦兵败伏诛,文帝得以重操政柄,宗王出镇的局面也随之稳定。自元嘉三年(426年)至三十年(453年),刘裕的遗诏大致被遵守:荆州先后命彭城王义康、江夏王义恭、临川王义庆、衡阳王义季、南谯王义宣;南徐先后命江夏王义恭、彭城王义康、衡阳王义季、南谯王义宣、广陵王诞、江夏王义恭。义庆本非裕子,“以宗室令美,故特有此授”。[68]又义庆之后应为义宣,“上以义宣人才素短,不堪居上流”,[69]故以义季代之。地位稍次的南豫(其间曾罢归豫州)和南兖多命以宗王,其余方镇中稍重要者也不乏宗王出镇。[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