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康专权之方镇背景

二、刘义康专权之方镇背景

尽管徐、傅被诛后的朝中掌权者与文帝多有“代邸”旧情,但在当时门阀势力仍然强盛的社会及政治背景下,文帝起用这样多的高门为朝中重臣,对其皇权的维护未必有利。史言“及王弘辅政,而弟昙首为太祖所任,与华相埒,(王)华尝谓己力用不尽,每叹息曰:‘宰相顿有数人,天下何由得治!’”[42]这种分权方式固然有一定的作用,却并非长久之计。从另一方面看,徐、傅覆亡的前车不远,居于高位的文帝故佐及其外围也未必能心安理得。约在元嘉三年(426年)彭城王义康出镇江陵时,成粲即告诫王弘:“夫势之所处,非亲不居。是以周之宗盟,异姓为后。……天道福谦,宜存挹损。骠骑彭城王……宜入秉朝政,翊赞皇猷。竟陵、衡阳春秋已长,又宜出据列蕃,齐光鲁、卫。”[43]后范泰也对他说:“天下务广,而权要难居,卿兄弟盛满,当深存降挹。彭城王,帝之次弟,宜征还入朝,共参朝政。”[44]而王弘“本有退志”,此时“周旦之寄,不谋同词”,[45]于是于元嘉五年以大旱引咎辞位。这种鲜明的反差表明刘宋的皇权之强确非东晋可比。但王弘辞位后,文帝征次弟入辅,也说明刘宋皇权还没强到足够的程度,还须“亲贤之寄”来“参赞机务”。

义康入辅后,与王弘并置佐领兵,王弘又每事推谦,故内外众务并由义康决断。但义康仍觉不满,“时(王昙首)兄弘录尚书事,又为扬州刺史,昙首为上所亲委,任兼两宫。彭城王义康与弘并录,意常怏怏,又欲得扬州,形于辞旨。以昙首居中,分其权任,愈不悦”。后王弘在王昙首的劝说之下,减府州兵力之半以配义康,义康“乃悦”。[46]义康侵夺王弘兄弟权任,自然在文帝意料之中,大概也在文帝希望之中,所以未置可否。而义康虽为兄弟,相权过大,对文帝同样不利,故王弘屡表逊位,昙首“固乞吴郡”,也为文帝所“不许”。元嘉七年(430年),王昙首卒,本传称:“太祖为之恸,中书舍人周纠侍侧,曰:‘王家欲衰,贤者先殒。’上曰:‘直是我家衰耳。’”文帝痛惜昙首,固然是因为与他有患难与共的“代邸”旧情,但昙首之亡所导致的中枢平衡局面的破坏,恐怕也是一层潜在的原因。九年,王弘又卒,义康领扬州刺史,大权终于独揽,中枢权力进一步向宰相倾斜,不过此时的文帝还没有明显的反应。所谓“上稍不能平”,是刘湛入朝以后的事。

王华、王昙首死后,因“时贤零落”,领军殷景仁于是白文帝征刘湛。湛入朝之初,文帝委任甚重,“日夕引接,恩礼绸缪”。但好景不长,殷、刘之间很快发生矛盾。刘湛于元嘉八年(431年)入朝,初为太子詹事,加给事中、本州大中正,时殷景仁为领军将军。九年,景仁转尚书仆射,领选护军将军,刘湛则代为领军将军。十二年,刘湛领詹事,而景仁迁中书令,护军、仆射如故,寻复以仆射领吏部,护军如故。“湛与景仁素款,又以其建议征之,甚相感悦。及俱被时遇,猜隙渐生,以景仁专管内任,谓为间己”。[47]“湛既入,以景仁位遇本不逾己,而一旦居前,意甚愤愤”。[48]湛曾与景仁同为侍中,后随义恭出镇江陵,现重返朝堂,位遇在景仁之后,本属正常。但文帝对刘湛止于空论,对景仁则委以“内任”,也的确有厚此薄彼的倾向。其中原因,可能与刘湛以前的一段经历有关。永初三年(422年)刘裕临终时,令义真出镇历阳,以刘湛为长史。后义真与徐羡之等人不协,徐等密谋废立,史载“景平元年(423年),召(湛)入,拜尚书吏部郎,迁右卫将军。出督……广州刺史。嫡母忧去职。服阕,为侍中”。[49]可见刘湛应召而入,弃义真不顾,间接起了帮衬作用。后文帝即位,仍以湛为侍中,大概是因为湛为义真故佐,且废立过程中行迹并不显著。但文帝终究不能完全信任刘湛,于元嘉六年(429年)令刘湛随义恭出镇江陵,刘湛则“不愿外出,是行也,谓为弘等所斥,意甚不平”。[50]后刘湛伏诛时,诏书所云“往佐历阳,奸诐夙著。谢晦之难,潜使密告”,[51]恐怕不完全是捏造之词。正因为有这段经历,刘湛现在即使因“时贤零落”而重返朝堂,也很难得到文帝的完全信任,于是只有另寻依托,这个依托正是故主——“威权尽在”的宰相义康。

义康自元熙二年(420年)出镇至元嘉九年(432年)领扬州,先后历豫、司、南豫、南徐、荆、南徐州刺史,在频繁的迁转中,许多人都曾为义康之府州僚佐,刘湛是其中较重要的一个。义康最初出镇豫州时,“以湛为长史、梁郡太守。义康弱年未亲政,府州军事悉委湛。府进号右将军,仍随府转。义康以本号徙为南豫州,湛改领历阳太守”。[52]可见刘湛是义康的首任长史,辅佐义康三年,永初三年(422年)后二人相离。元嘉六年(429年),义康被征还入辅,八年,刘湛亦被召还,义康与刘湛“既素经情款,至是意委特隆,人物雅俗,举动事宜,莫不咨访之”,[53]后殷、刘之隙已著,刘湛“遂以旧情委心自结,欲因宰相之力以回主心,倾黜景仁,独当时务。义康屡构之于太祖,其事不行。义康僚属及其附隶潜相约勒,无敢历殷氏门者”。[54]《彭城王义康传》所列湛党主要成员有十多位,尽管其中许多人并非义康故佐,却多得之于义康故佐刘湛的牵引。

湛党成员日益扩充,文帝故佐却日益减少。孔宁子早于元嘉二年(425年)卒,王华卒于四年,王昙首卒于七年,王弘卒于九年,谢弘微卒于十年。王球“公子简贵,素不交游,筵席虚静,门无异客。尚书仆射殷景仁、领军刘湛并执重权,倾动内外,球虽通家姻戚,未尝往来”,[55]则另当别论。殷景仁虽非文帝故佐,却可视为文帝故佐势力的外围,现朝中力单,于是“停家养病”,刘湛欲派人杀掉景仁,文帝迁之于西掖门外晋鄱阳主第方得免祸。但文帝并没因此放弃对朝权的掌握,殷景仁“疾者五年,虽不见上,而密表去来,日中以十数,朝政大小,必以问焉,影迹周密,莫有窥其迹者”。[56]又庾炳之曾为义康司徒左西属,现在则游于殷、刘之间,“密尽忠于朝廷。景仁称疾不朝见者历年,太祖常令炳之衔命去来,湛不疑也”。[57]又沈演之随义康前后十余年,“雅仗正义”,[58]尽忠于文帝。虽然如此,文帝要直接铲除湛党势力却并不容易,只是在十七年刘湛丁母忧去职,文帝才有了恰当时机将湛党成员一网打尽,刘湛伏诛,义康则迁镇豫章。但事情并没有因此完结。太子詹事范晔曾历经义康府佐,其间“意好乖离”,后义康在豫章“求解晚隙,复敦往好”,[59]晔欲奉义康谋反,于二十二年事发伏诛。二十四年,又有豫章胡诞世等人聚众据郡,欲奉戴义康。二十七年,魏军大举南下,直逼瓜步,刘宋境内扰动,“上虑异志者或奉义康为乱,世祖(刘骏)时镇彭城,累启宜为之所,太子及尚书左仆射何尚之并以为言”[60],于是于二十八年将义康赐死。

义康被废后,其党羽或被诛杀,或被废黜,或被迁徙,以致“当今乏才”。[61]文帝起用人员中,首先是故佐旧吏中犹存者,以及故佐旧吏之后代。殷景仁迁扬州刺史;王球复为太子詹事,寻除尚书仆射;王僧绰为王昙首之子,文帝引见,“下拜便流涕哽咽,上亦悲不自胜”,后官至侍中,“任以机密”;[62]沈邵为沈林子之子,文帝“以旧恩召见,入拜,便流涕,太祖亦悲不自胜。会强弩将军缺,上诏录尚书彭城王义康曰:‘沈邵人身不恶,吾与林子周旋异常,可以补选’”,后义康徙安成,领兵防守者便是沈邵;[63]沈璞为林子少子,除南平王左常侍,文帝引见,对他说:“吾昔以弱年出藩,卿家以亲要见辅,今日之授,意在不薄。”[64]另外受到重用的则多为不附义康或为义康之党所斥者。如庾炳之官至吏部尚书,“内外归附,势倾朝野”;[65]范晔与义康曾“意好乖离”,[66]义康被废后迁左卫将军,时沈演之为右卫将军,“对掌禁旅,同参机密”。[67]另何尚之、[68]颜延之、[69]萧斌、[70]顾琛、[71]顾觊之[72]等人也属此类。

义康能在中枢发展到那样大的势力,一是相权过大,二是府州僚佐的“委心自结”。关于前一个问题,义康废后文帝立即作了处理。元嘉十七年(440年),“以司空、南兖州刺史江夏王义恭为司徒、录尚书事。……尚书仆射、护军将军殷景仁为扬州刺史,仆射如故”。[73]宰相与扬州分离,相权因此削弱。刘义恭“既小心恭慎,且戒义康之失,虽为总录,奉行文书而已,故太祖安之”。[74]

但对于主佐相结的问题,难以看到文帝采取了什么有力的措施,只能据一些史实觉察出文帝在态度上的某些变化。元嘉三年(426年),义康出镇江陵,据文帝曾与之书曰:“汝始亲庶务,而任重事殷,宜寄怀群贤,以尽弼谐之美,想自得之,不俟吾言也。”[75]六年,义恭代义康,文帝又诫义恭曰:“宜数引见佐史,非唯臣主自应相见,不数则彼我不亲,不亲则无因得尽人,人不尽,复何由知其众事。广引视听,既益开博,于言事者,又差有地也。”[76]后义恭年长,义恭“欲专政事,每为(刘)湛所裁,主佐之间,嫌隙遂构。太祖闻之,密遣使诘让义恭,并使深加谐缉”。[77]但义康废后,文帝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史载:“(颜)竣初为太学博士,太子舍人,出为世祖抚军主簿,甚被爱遇,竣亦尽心补益。元嘉中,上不欲诸王各立朋党,将召竣补尚书郎,吏部尚书江淹以为竣在府有称,不宜回改,上乃止。”[78]按“世祖(武陵王竣)”进号抚军在元嘉二十一年,义康被废在十七年,所谓“上不欲诸王各立朋党”,当与义康故佐“委心自结”造成的“主相之势分”有直接关系。迨至孝武帝时,江夏王义恭为求自保,更是上书建议:“僚佐文学,足充话言,游梁之徒,一皆勿许。文武从镇,以时休止,妻子室累,不烦自随。百僚修诣,宜遵晋令,悉须宣令齐到,备列宾主之则。衡泌之士,亦无须干候贵王。”[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