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齐伤槐女
齐伤槐女者,伤槐衍(1)之女也,名婧。
景公有所爱槐,使人守之,植木悬之下(2),令曰:“犯槐者刑,伤槐者死!”于是衍醉而伤槐。景公闻之曰:“是先犯我令。”使吏拘之。且加罪焉。婧惧,乃造(3)于相(4)晏子之门曰:“贱妾不胜其欲,愿得备数于下(5)!”晏子闻之,笑曰:“婴其有淫色乎?何为老而见奔(6)?殆有说内之至哉(7)!”既入门,晏子望见之,曰:“怪哉!有深忧。”进而问焉。对曰:“妾父衍,幸得充城郭(8),为公民。见阴阳不调(9),风雨不时(10),五谷不滋(11)之故,祷祠于名山神水,不胜曲蘖(12)之味,先犯君令,醉至于此。罪故当死。妾闻,明君之蒞国(13)也,不损禄而加刑(14),又不以私恚(15)害公法,不为六畜伤民人,不为野草伤禾苗。昔者先王(16)之时,大旱,三年不雨。召太卜(17)而卜之,曰:‘当以人祀之!’先王乃降堂(18),北面稽首(19)曰:‘吾所以请雨者,乃为吾民也。今必当以人祀,寡人请自当之!’言未卒,天大雨,方千里。所以然者何也?能顺天慈民也。今吾君树槐令‘犯者死’,欲以槐之故杀婧之父,孤妾之身。妾恐伤执政之法而害明君之义也。邻国闻之,皆谓君爱树而贱人。其可乎?”晏子惕然(20)而悟。
明日朝,谓景公曰:“婴闻之,‘穷民财力谓之暴,崇玩好威严令谓之逆,刑杀不正谓之贼(21)。’夫三者,守国之大殃也。今君穷民财力,以美饮食之具,繁钟鼓之乐,极宫室之观,行暴之大者也;崇玩好,威严令,是逆民之明者也;‘犯槐者刑,伤槐者死’,刑杀不正,贼民之深者也。”公曰:“寡人敬受命。”晏子出,景公即时命罢(22)守槐之役,拔植悬之木,废伤槐之法,出犯槐之囚。
【注释】
(1)伤槐衍:一位弄伤了槐树名叫衍的人。
(2)植木悬之下:在树下插了一个木牌子。
(3)造:登门。
(4)相:国相。
(5)贱妾不胜其欲,愿得备数于下:我承受不了一种欲望的折磨,希望能当着宰相的面说清楚。(门人误解了婧的意思,传成“希望给宰相做个充数的侍妾”。)备数:既可理解为“说清楚”,也可理解为“充数”。
(6)何为老而见奔:为什么年纪这样老了,还会有女子私奔于我呢?
(7)殆有说内之至哉:竟有这样劝说男人接纳自己的女人啊!内:通“纳”。
(8)充城郭:在城市百姓的花名册中充个数。谦说。
(9)阴阳不调:气候不调。
(10)风雨不时:风雨不按时而来。
(11)不滋:不生长。
(12)不胜曲蘖:承受不了酒力,言喝醉了酒。曲蘖:造酒的曲,这里指酒。
(13)莅国:临国,治国。
(14)不损禄而加刑:不任意减少无罪官员的俸禄,也不任意加重犯罪人的刑罚。
(15)私恚(huì):个人的怨恨。
(16)先王:原文为“宋景公”,宋景公是齐景公之后的人,故不详所指,以原文末“颂”有“称说先王”一句推论,是指齐某先王。可能是传抄形成的错误。故改为“先王”。
(17)太卜:官名,周时为占卜官之长,也称卜正。
(18)降堂:走下大堂。
(19)北面稽首:面向北方叩头。稽首:古时的一种礼节,跪下,拱手至地,头也至地。
(20)惕然:急速的样子,恍然。惕:急速。
(21)贼:害。
(22)罢:撤除。
【译文】
齐伤槐女,是齐国景公时弄伤了齐景公所爱的那棵槐树的一个名字叫衍的人的女儿,名叫婧。
齐景公有一棵心爱的槐树,派人守护着,在树下插了一个牌子,上边写着:“撞摸槐树的判刑,伤害槐树的处死!”这时,衍因喝醉了酒而弄伤了槐树。景公知道了,说:“这个人第一个违反了我的命令。”让官吏拘捕了衍,而且要对他定罪。婧很害怕,就前往宰相晏子的官衙门前说:“我实在承受不了一种欲望的折磨,希望能给宰相当面说说!”门人把话转达错了。晏子听后,笑着说:“我晏婴难道有淫色吗?怎么年岁这么老了,还遇到了一个私奔的女子。竟然有这样劝说男人接纳自己的女子啊!”婧走进门,晏子看了看,说:“奇怪啊,来人有深重的忧虑。”接着晏子就问她,婧回答说:“我的父亲叫衍,有幸能在市民中充个数。由于看到气候不调,风雨不按时而来,五谷不生长的缘故,就向名山神水进行祈祷,不胜酒力,第一个违反了国君的命令,实在是由于酒醉才形成这样。虽然犯了‘伤槐令’,应当处死。但是,我听说:英明的国君治理国家,不任意减少无罪官员的俸禄,也不任意加重罪人的刑罚;又不因个人的怨恨而损害公法,不为了六畜而伤害百姓,不为了野草而伤害禾苗。从前先王之时,天大旱,三年不下雨。先王召来太卜叫他占卜求雨,太卜卜后说:‘要用人祭祀才行。’先王就走下大堂,向北跪拜说:‘我祈雨的目的,就是为了百姓。现在老天一定要用杀人来祭祀,那么就请用我来祭祀吧!’话还没有说完,天就下起了大雨,方圆下了一千里。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先王能对天恭顺、对民慈爱。现在我们的国君却在槐树下插牌下令说‘犯者死’,将要因为我父亲酒醉伤害了槐树而杀害我的父亲,使我从此变成孤儿。这样去做,恐怕有伤执掌国家政权的原则又会损害国君的形象吧。邻国听到了,都会说我们的国君爱树木而不爱百姓。难道可以这样做吗?”晏子恍然大悟。
第二天上朝,晏子对齐景公说:“我听说:把百姓的财力用尽叫做暴,贪求玩乐而严令别人服从叫做逆,杀害不该杀的人叫做贼。这三点是保住国家大权的最大祸害。现在国君正在用尽百姓的财力,来美化饮食的器具,增多音乐的品种,极尽宫室的装饰,这种做法就是最大的暴;崇尚玩好实行严酷的法令,这就是明显违背老百姓的意愿;‘摸撞槐树的判刑,伤害槐树的处死’,‘判刑’和‘处死’都超出了法律的常规,这就是伤害百姓最深重的表现。”景公说:“我诚恳接受你的批评。”晏子下朝后,景公就立即下令撤除了守护槐树的人员,拔掉了插在树下的木牌,废除了伤槐的法条,放出了触犯槐树而下狱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