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齐宿瘤女
宿瘤女者，齐东郭采桑之女，闵王(1)之后也。项有大瘤，故号曰“宿瘤”。
初，闵王出游，至东郭，百姓尽观，宿瘤女采桑如故。王怪之，召问曰:“寡人出游，车骑甚众，百姓无少长皆弃事来观。汝采桑道旁，曾(2)不一视，何也?”对曰:“妾受父母教采桑，不受教观大王。”王曰:“此奇女也。惜哉宿瘤!”女曰:“婢妾之职，属之不二(3)，予之不忘，中心谓何(4)，宿瘤何伤!”王大悦之，曰:“此贤女也!”命后车载之。女曰:“赖大王之力。父母在内，使妾不受父母之教而随大王，是奔女(5)也，大王又安用之?”王大惭曰:“寡人失之!”女(6)曰:“贞女，一礼不备，虽死不从。”于是王遣归，使使者加金百镒(7)往聘(8)迎之。父母惊惶，欲洗沐加衣裳。女曰:“如是见王，则变容更服，不见识(9)也。请死不往!”于是如故随使者。
闵王归，见诸夫人，告曰:“今日出游，得一圣女(10)。今至，斥汝属(11)矣。”诸夫人皆怪之，盛服而卫迟(12)。其至也，宿瘤。骇。宫中诸夫人皆掩口而笑。左右失貌，不能自止。王大惭曰:“且无(13)笑，不饰耳。夫(14)饰与不饰，固相去(15)十百也。”女曰:“夫饰与不饰，相去千万，尚不足言，何独(16)十百也!”王曰:“何以言之?”对曰:“‘性相近，习相远’也。昔者，尧、舜、桀、纣，俱天子也。尧、舜自饰以仁义，虽为天子，安于节俭。茅茨不翦(17)，采椽不斫(18)。后宫衣不重采(19)，食不重味(20)。至今数千岁，天下归善焉。桀、纣不自饰以仁义，习为苛文(21)，造为高台深池，后宫蹈绮縠(22)、弄珠玉，意非有餍(23)时也。身死国亡，为天下笑。至今千余岁，天下归恶焉。由是观之，饰与不饰相去千万尚不足言，何独十百也。”
于是诸夫人皆大惭，闵王大感，立瘤女以为后。出令卑宫室(24)，填池泽，损膳减乐(25)，后宫不得重采。期月(26)之间，化行(27)邻国，诸侯朝之，侵三晋(28)，惧秦楚(29)，立帝号(30)。
闵王至于此也，宿瘤女有力焉。及女死之后，燕遂屠齐，闵王逃亡而弑死于外(31)。
【注释】
(1)闵王:齐闵王，战国齐国君，也作齐湣王、齐愍王，齐宣王子，名田地，一作田遂。在位四十年。
(2)曾:竟然。
(3)属之不二:专心尽职，别无它求。属:通“瞩”，专注。
(4)予之不忘，中心谓何:我牢记着此事，心里再没有别的想法。
(5)奔女:古指女子不经媒妁说合聘娶而私自与人结合。
(6)女:原文为“又”，与上下文不通，故改为“女”。此句中的“一礼不备，虽死不从”是封建礼教的陈腐规程，不可取。
(7)镒:古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也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8)聘:以礼物订婚。
(9)不见识:不认识我了。
(10)圣女:德行出众的非凡女子。
(11)斥汝属:指教你们，训教你们。汝属:你们。
(12)迟(zhǐ):等待。
(13)无:通“毋”，不要。
(14)夫:发语词。
(15)固相去:本来相差。
(16)独:仅仅。
(17)茅茨不翦:屋顶上的茅草和茨条不加修剪。
(18)采椽不修:盖房的柞木椽子也不斫修。采:柞木。这两句是说住房简陋。
(19)衣不重采:不同时穿两件花衣服。
(20)食不重味:不同时吃两种饭。这两句是说衣食简单朴素。
(21)苛文:苛刻烦琐的礼节。
(22)绮縠(hú):绮是白底白花的绸子，縠是绉纱。泛指绸缎。
(23)餍:饱食，满足。
(24)卑宫室:使宫室朴素起来。
(25)损膳减乐:减少饭菜的花样，减裁乐人。
(26)期(ji)月:整整一个月，一周月。
(27)化行:风化影响。行:影响，播扬。
(28)侵三晋:震撼韩、赵、魏三国。
(29)惧秦楚:使秦、楚害怕。
(30)立帝号:齐闵王三十六年，自立为“东帝”(当时秦昭王自立为西帝)。
(31)弑死于外:齐都被燕将乐毅攻破，闵王出逃至莒，不久被淖齿所杀。弑:古指子杀父、臣杀君。
【译文】
宿瘤女，原是齐国东郊一位采摘桑叶的女子，后来成为齐闵王的正妻。因脖子上长着肉瘤，所以称做“宿瘤”女。
当初，闵王出城游玩，走到东郊，百姓都前来观看，唯独宿瘤女照样摘她的桑叶。闵王觉得奇怪，叫来问道:“我出城游玩，车马很多，百姓无论老少都扔下手中的活计前来观看。你在路旁摘桑叶，竟然连一眼也不看看，为什么呢?”宿瘤女回答说:“我父母亲只教我采摘桑叶，并没有教我观看大王。”闵王说:“这是一位不平常的女子，可惜项颈上有个大瘤!”宿瘤女说:“我专心尽力，采摘桑叶，心里再没有别的。项上长个瘤子，有什么惋惜的呢?”闵王很高兴，说:“这是一位贤女啊!”下令叫后边的车子让她乘坐上。宿瘤女说:“多谢大王的好心!可是，我的父母亲现在家中，我没有父母的许可而跟随大王回去，这就是私奔。大王又怎么能和一个私奔的女子相处呢?”闵王惭愧地说:“我考虑得不周到啊!”宿瘤女说:“有节操的女子，出嫁时，只要有一个规程不完备，即使死了，也不会随嫁。”于是闵王让她回家去，接着就派人拿着两千两黄金为采礼去迎接她。宿瘤女的父母亲惊慌失措，要女儿洗个澡，穿上新衣服。宿瘤女说:“如果那样去见闵王，就改变了原来的模样和服饰，闵王就不认识我了。还不如死去的好!”于是就未做任何装扮而跟着来人走了。
闵王回到宫中，见了他的夫人们，告诉他们说:“今日出去闲游，得了一位非凡的女子。我把她带了回来，让她好好训教你们。”夫人们都很惊奇，便穿着华丽的衣服来围观。等到宿瘤女到了，夫人们一见是个脖子上长着大肉瘤的女子，大为吃惊，都捂着嘴巴笑。身边的人也笑得失去常态，不能控制自己。闵王很不好意思，说:“先不要笑，只是没有打扮而已。打扮与不打扮，相差之大本来是要用十、百计算的!”宿瘤女说:“打扮与不打扮，差别以千、万计算还不够，怎么只是十、百呢?”闵王说:“你凭什么这样说呢?”宿瘤女说:“人和人的禀性是接近的，教养的内容就使他们相差很远了。从前，尧、舜、桀、纣，都是天子。尧和舜用爱人和守理打扮自己，虽然是天子，却安分守己，生活俭朴。盖房子的茅草和茨条不加修剪，柞木椽不加砍削。妻子们不穿两件花衣服，吃饭不同时吃两样菜饭。至今数千年了，天下的人都称他们‘善’。桀和纣不用爱人和守理打扮自己，却喜爱讲究苛刻烦琐的礼节，修建高台深池，妻妾们踩踏绸缎，玩弄珠玉，心中还永不满足。最后身死国亡，被天下耻笑。至今已一千多年了，天下的人都称他们‘恶’。从这看来，打扮的差别不是用千、万计算还不够吗?怎么只是十、百呢?”
于是，闵王的那些夫人都大觉惭愧，闵王也大受感动，就立宿瘤女为后。下令使宫室简朴起来，填平池泽，减少饭菜的花样，减裁乐人，不许妻妾们穿两件花衣服。一个月的时间，对邻国就有了重大的影响，诸侯纷纷前来朝拜，威震韩、魏、赵三国，秦国、楚国也感到害怕，齐闵王自立为“东帝”。
齐闵王能够达到如此地步，宿瘤女出了不少的力。等宿瘤女死后，燕国便进攻齐国，闵王逃出国都，不久就被人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