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齐孤逐女
孤逐女者，齐即墨之女、齐相之妻也。
初，逐女孤，无父母，状甚丑，三逐于乡(1)，五逐于里(2)，过时无所容(3)。齐相妇死，逐女造襄王之门(4)而见谒者(5)，曰:“妾三逐于乡，五逐于里，孤无父母，摈弃于野，无所容止。愿当(6)君王之盛颜，尽其(7)愚辞!”左右复于王，王辍食吐哺(8)而起。左右曰:“三逐于乡者，不忠也;五逐于里者，少礼也。不忠、少礼之人，王何为遽(9)?”王曰:“子不识也。夫牛鸣而马不应，非不闻牛声也，异类故也。此人必有与人异者矣。”遂见，与之语三日。
始一日曰:“大王知国之柱乎?”王曰:“不知也。”逐女曰:“柱，相国是也。夫柱不正，则栋不安;栋不安，则榱橑(10)堕，则屋几(11)覆矣。王则栋矣;庶民，榱橑也;国家，屋也。夫屋坚与不坚在乎柱，国家安与不安在乎相。今大王既有明知，而国相不可不审也。”王曰:“诺。”
其二日，王曰:“吾国相奚若(12)?”对曰:“王之国相，比目之鱼(13)也。外比(14)内比，然后能成其事、就其功。”王曰:“何谓也?”逐女对曰:“明其左右(15)，贤其妻子(16)，是外比内比也。”
其三日，王曰:“吾相其(17)可易乎?”逐女对曰:“中才也，求之未可得也。如有过之者，何为不可也?今则未有。妾闻明王之用人也，推一而用之(18)。故楚用虞邱子(19)而得孙叔敖(20)，燕用郭隗(21)而得乐毅(22)。大王诚能厉之(23)，则此可用矣。”王曰:“吾用之，奈何(24)?”逐女对曰:“昔者齐桓公尊九九之人而有道之士归之(25);越王敬螳螂之怒而勇士死之(26);叶公好龙而龙为暴(27)下。物之所征，固不须顷(28)。”
王曰:“善。”遂尊相，敬而事之，以逐女妻之。居三日，四方之士多归于齐，而国以治。
【注释】
(1)乡:古制二千五百户为一乡。
(2)里:古制二十五户为一里。
(3)过时无所容:年龄大了还无处容身，指尚未嫁人。
(4)造襄王之门:前往齐襄王的住所。造:登。襄王:齐襄王，战国齐国君，闵王子，名法章。
(5)谒者:守门的人。
(6)当:面对着。
(7)其:己称代词，代逐女。
(8)辍(chuò)食吐哺:停止吃饭。辍:停止，废止。吐哺:把口中的饭吐出来。
(9)王何为遽:国君何必这样着急。
(10)榱橑(cuīlǎo):屋椽。
(11)几:差不多。
(12)奚若:怎么样?
(13)比目之鱼:比目鱼，即鲽。旧说此鱼一目，须两两相并才能游行。见《尔雅·释地》。
(14)比:紧靠，并列。这里是“靠”的意思。
(15)明其左右:使身边的人贤明。
(16)贤其妻子:使妻和儿子贤良。
(17)其:表婉商的语气副词，还是。
(18)推一而用之:推崇一个人先用。
(19)虞邱子:春秋楚令尹，听说孙叔敖贤，就把他推荐给楚庄王而取代自己。
(20)孙叔敖:楚庄王的贤相，详见前注。
(21)郭隗(wěi):战国时燕国谋士。燕昭王想报齐仇，准备招徕人才，向他问计。他说:“请先自隗始。”昭王即为他筑修黄金台并敬以为师，于是乐毅等闻讯相继而至。
(22)乐毅:战国时燕国的良将。
(23)厉:自励，奋发图强。
(24)奈何:将会怎么样。
(25)齐桓公尊九九之人而有道之士归:齐桓公以隆重的礼节接待了一位仅仅懂得“九九算法”的乡下人，过了一个月，四方有才能的人就接踵来到齐国。事见《韩诗外传》卷三。
(26)越王敬螳螂之怒而勇士死之:据《韩诗外传》、《淮南子》载:齐庄公打猎途中，有个螳螂抬起前足搏打他的车轮，庄公说:“这种虫要是做人的话，必定是天下的勇士!”于是绕车而行。这样天下的勇士就都归服越国了。死之:为动用法，为……而死。
(27)暴:突然，疾速。
(28)物之所征，固不须顷:只要真心寻求人才那么人才很快就会来到。征:求。顷:顷刻。
【译文】
孤逐女，原是齐国即墨地方的一位孤独而被人驱赶流浪的女子，后来成为齐国宰相的妻子。
当初，流浪女死了父母亲，既无双亲，相貌又很丑陋，三次被乡人们驱赶，五次被村落的人们驱赶，年龄已超过了出嫁的年龄，却无处容身。齐国宰相的妻子死了，流浪女便前往齐襄王的门前，向守门的人说:“我三次被乡人们驱赶，五次被村落的人们驱赶，孤苦伶仃，没有父母，到处流浪，无处容身。愿意面对襄王说完自己一些没有见识的话。”守门人报告了襄王，襄王停下吃饭，吐出嘴里的食物，急忙站起身。身边的人说:“三次被乡人们驱赶，说明她大概不忠，五次被村落的人们驱赶，说明她大概少礼。不忠而少礼的人，大王何必那样着急地去接见!”襄王说:“你们不知道。牛叫唤时马不应声，不是马没有听到牛声，因为不是同类的缘故。这个人一定有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于是接见了她，和她整整谈了三日。
第一日，流浪女说:“大王知道国家的柱子吗?”王说:“不知道。”流浪女说:“国家的柱子就是相国。柱子不正，栋就不稳;栋不稳，椽就会掉下来;那么屋子差不多就要倒坍了。大王就是栋，百姓就是椽，国家就是房屋。房屋结实与不结实在于柱子，国家平安与不平安在于宰相。看来大王是英明多识的，那么要用谁做宰相可不能不小心!”襄王说:“对”。
第二日，襄王问:“我的国相怎么样?”流浪女回答说:“你的国相是个比目鱼。需要内比外比，然后他才能把事情办成功。”襄王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流浪女说:“要使他身边的人贤明，要使他的妻子贤良，这就是外比和内比。”
第三日，襄王说:“我的国相是不是应该更换呢?”流浪女说:“他不过是一个中等人才罢了，一般仍是不可找到的。如果有超过他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更换呢?现在还是没有能超过他的人。我听说，英明的国君任用人才时，推崇一个人先用着。所以，楚国先用虞邱子而后得到了孙叔敖，燕国先用郭隗而后得到了乐毅。大王如果真的能够专心尊重他，那么就先以这个人为国相用着。”襄王说:“我用他，将会怎么样呢?”流浪女说:“从前齐桓公先尊重一位仅仅会‘九九算法’的人，接着有本事的人才就相继来到齐国;越王敬重螳螂挡车的勇气，接着天下的勇士就都前去为越王效力;叶公喜爱龙，龙当即就飞到他的屋子中。只要你真心寻求人才，那么人才很快就会来到。”
襄王说:“好。”于是，襄王尊重国相，恭敬相待，让流浪女做他的妻子。过了三日，天下的人才大都前来齐国效力。齐国便得到了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