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齐钟离春
钟离春者，齐无盐邑(1)之女、宣王(2)之正后也。其为人极丑无双，臼头(3)，深目，长壮，大节(4)，卬鼻(5)，结喉(6)，肥项，少发，折腰，出胸(7)，皮肤若膝。行年(8)四十，无所容入，衒嫁不雠(9)，流弃莫执。
于是，乃拂拭(10)，短褐，自诣(11)宣王。谓谒者(12)曰:“妾，齐之不雠女也。闻君王之圣德，愿备后宫之扫除(13)，顿首(14)司马门(15)外。唯王幸许之(16)!”谒者以闻。宣王方置酒于渐台(17)。左右闻之，莫不掩口大笑曰:“此天下强颜(18)女子也，岂不异哉!”于是，宣王乃召见之，谓曰:“昔者，先王为寡人娶，妃匹皆已备有列位(19)矣。今夫(20)，人不容于乡里布衣，而欲干万乘之主(21)，亦有何奇能哉?”钟离春对曰:“无有特。窃慕大王之美义(22)耳。”王曰:“虽然(23)，何善?”良久曰:“窃尝善隐(24)。”宣王曰:“隐，固寡人之所愿也，试一行之!”言未卒，忽然不见。宣王大惊，立发(25)隐书而读之，退(26)而推之(27)，又未能得。明日，又更召而问之。不以隐对，但扬目，衔齿，举手，拊膝(28)，曰:“殆哉(29)!殆哉!”如此者四。宣王曰:“愿遂闻命(30)!”钟离春对曰:“今大王之君国(31)也，西有衡(32)秦之患，南有强楚之仇，外有二国之难。内聚奸臣，众人不附。春秋(33)四十，壮男不立(34)。不务众子，而务众妇。尊所好，忽所恃(35)。一旦山陵崩弛(36)，社稷(37)不定。此一殆也。渐台五重，黄金、白玉、琅玕笼疏(38)，翡翠、珠玑，幕络(39)连饰，万民罢(40)极。此二殆也。贤者匿于山林，谄谀强于左右，邪伪立于本朝，谏者不得通入。此三殆也。饮酒沉湎(41)，以夜继昼，女乐俳优(42)，纵横大笑，外不修(43)诸侯之礼，内不秉(44)国家之治。此四殆也。故曰‘殆哉!殆哉!’”
于是，宣王喟然(45)而叹曰:“痛乎(46)，无盐君之言，乃今一闻!”于是，拆渐台，罢女乐，退谄谀，去雕琢，选兵马，实府库(47)，四辟(48)公门，招进直言，延及侧陋(49)，卜择吉日，立太子，进慈母(50)，拜无盐君为后。而齐国大安者，丑女之力也。
【注释】
(1)无盐邑:无盐城。无盐，一作毋盐，战国时齐地，故地在今山东东平县东。因钟离春在无盐，后又以无盐指丑女。邑:城。
(2)宣王:战国齐国君田辟疆。齐威王子。约公元前319－前301年在位。
(3)臼头:臼一样的头，头部中央凹陷周围突出。
(4)大节:大骨节，即今日的大骨节病，柳拐子病。
(5)卬鼻:鼻子大而上翘。卬:通“昂”。
(6)结喉:甲状腺肿大，项前有肉瘤。
(7)出胸:鸡胸，胸部向前突出。
(8)行年:年将。
(9)衒嫁不雠:嫁不出去。衒嫁:张扬着求婚。衒:商人叫卖。雠(chóu):售，卖出去。
(10)拂拭:除去尘垢。
(11)诣:到……去，前往。
(12)谒者:守门的人。
(13)愿备后宫之扫除:希望做后宫一个充数的扫地人，这是要做妻子的谦说。
(14)顿首:古礼之一，头叩地而拜。
(15)司马门:皇宫的外门。凡出入皇宫到此都得下车。
(16)唯王幸许之:希望国君答应我。唯:希望。幸:谦敬副词。
(17)渐台:台名。高起的平台建筑物。
(18)强颜:厚颜，厚着脸皮。
(19)备有列位:人数已经够了，已经不少。列位:人不少，一横排叫列。
(20)今夫:发语词，无义。
(21)干万乘之主:求我。干:求。万乘:乘是四马一车，万乘是一万辆车。周制，王出征兵车万乘。后以“万乘”称天子。
(22)美义:美德。
(23)虽然:即使这样。
(24)善隐:善于说谜语。
(25)立发:立即打开。
(26)退:接见结束，事后。
(27)推:推想，推论。
(28)拊膝:拍打膝盖。
(29)殆哉:危险啊。
(30)愿遂闻命:希望接着听听你的教诲。
(31)君国:做国君。
(32)衡:通“横”，蛮横。
(33)春秋:代年龄。
(34)壮男不立: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却不确定太子，此句说宣王不立太子。
(35)忽所恃:忽视自己所依仗的，指不立太子等。所恃:依仗的事物，指太子。
(36)山陵崩弛:喻帝王之死。弛:通阤(zhì)，崩坍。
(37)社稷:代指国家、朝廷。社:土神。稷:谷神。古立国以农业为本，故以社稷代国家、政权。
(38)琅玕笼疏:琅玕，似玉的石。笼疏:镂空式的雕刻。
(39)幕络:网状的帷幕。
(40)罢:通“疲”。
(41)沉湎:沉浸，陷在其中。
(42)女乐俳优:指各种乐伎。俳:演滑稽戏的演员。优:戏剧演员。
(43)修:整治。
(44)秉:执掌。
(45)喟然:叹息的样子。
(46)痛乎:好痛快啊。
(47)实府库:充实府库。府是贮藏文书财物的房子，库是贮藏兵车的房子。
(48)辟:开辟，打开。
(49)侧陋:喻指身份低贱的人。
(50)慈母:古时称父亲的妾根据父命抚育自己者为慈母。
【译文】
钟离春是齐国无盐城的女子、齐宣王的正后。她的像貌丑得简直找不出第二个来，头颅象臼一样，中间凹陷，眼睛凹得很深，个头又高又肥胖，大骨节，鼻子高大而且向上翘着，项前有肉瘤，脖子粗壮，头发稀少，弯弯腰，鸡胸，皮肤黑得如漆一样。快要四十岁了，还无人聘娶，张扬着求婚也无人理睬，到处流浪，没有事做。
就在这种情况下，钟离春把自己身上的尘土、脸上的污垢拍打清洗了一番，穿着麻制的短衣，自己前往齐宣王的门前，对守门的人说:“我是齐国嫁不出去的女子，听说了国君的美德，愿意在他的后宫做个充数的扫地人，恭敬地在司马门外叩拜。希望齐王赏脸应允我!”守门的人报告了齐宣王。宣王正在渐台饮酒，身边的人听到后也都捂着嘴巴大笑说:“这真是世上厚脸皮的女子，岂不是怪事啊!”于是，宣王就召见了钟离春，对她说:“从前，先王为我娶妻，妻妾的位置已经被人占满了。你不被普通老百姓看中，而有求于我，莫非还有什么奇异的本领吗?”钟离春回答说:“没有特别的本领，只是爱慕大王的美德罢了。”宣王说:“即使这样，你善于干什么呢?”钟离春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善于说谜语。”宣王说:“猜谜倒是我久有的愿望。你先说一下试试!”宣王的话还没有说完，钟离春忽然就不见了。宣王大惊，立即打开谜书翻看，随后又反复揣摩，仍旧莫名其妙。第二天，又叫来钟离春，向她问谜语的事。钟离春却不正面回答，只是扬了扬眉毛，咬了咬牙齿，举了举手臂，拍了拍膝盖，说:“危险啊，危险啊!”像这样反复了四次。宣王说:“我情愿接着听你的教导!”钟离春说:“今天，大王治理齐国，西边有蛮横的秦国那个祸患，南边有强大的楚国那个仇敌，这就是说外有两个国家威胁着你。国内奸臣聚集，人心涣散。年龄已经四十了，儿子们已经长大，却还没有确立太子。不致力教育儿子们，却致力于与妇女们寻欢作乐。崇尚自己眼前喜欢的，忽视自己以后要依靠的。一旦有一天你下世而去，国家就不会平安。这是第一个危险。渐台高得有五层，用黄金、白玉、琅玕点缀雕镂，翡翠、珠玑饰满帷幕。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却穷困疲惫到了极点。这是第二个危险。有修养的贤人藏身山林之中，无能缺德的谄谀之徒却在你身边逞强;奸邪讹诈的人立在朝廷，想进谏的忠直之士不能进去。这是第三个危险。沉湎在饮酒作乐之中，夜以继昼，各种乐伎高兴得纵横大笑，对外不整治与诸侯国的交好，在内不掌握治理国家的大事。这是第四个危险。所以我方才大喊‘危险啊，危险啊!’”
于是，齐宣王长叹说:“多痛快啊，无盐君的话，今天才全听到了!”接着便拆毁了渐台，撤除了女乐，罢免了谄谀之臣，取消了雕琢装饰物，挑选兵马，充实府库，打开了东西南北四个门接受进谏，号召人们直言，即使平民百姓也可以进谏，选择了好日子，封立了太子，进封了慈母，又封钟离春为正后。不久齐国就治理得非常太平。这都是这位丑陋的女子钟离春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