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齐威虞姬

四十、齐威虞姬

虞姬者,名娟之,齐威王之姬(1)也。

威王即位,九年不治(2),委政大臣。诸侯(3)并侵之。其佞臣(4)周破胡专权擅势,嫉贤妒能,即墨大夫(5)贤而日毁之,阿大夫不肖(6)反日誉之。虞姬谓王曰:“破胡,谗谀之臣也,不可不退。齐有北郭先生者,贤明有道,可置左右。”破胡闻之,乃恶虞姬,曰:“其幼弱在于闾巷(7)之时,尝与北郭先生通(8)。”王疑之,乃闭虞姬于九层之台,而使有司即穷验问(9)。破胡赂执事者(10),使竟(11)其罪。执事者诬(12)其辞而上之。王视其辞,不合于意。乃召虞姬而自问焉。虞姬对曰:“妾娟之,幸得蒙先人之遗体,生于天壤之间(13),去蓬庐之下(14),侍明王之讌泥附著(15),荐床蔽席(16),供执扫除,掌奉汤沐,至今十余年矣,惓惓之心(17),冀幸补一言(18)。而为邪臣所挤,湮(19)于百重(20)之下。不意大王乃复见而与之语。妾闻玉石坠泥不为污,柳下覆寒女不为乱(21),积之于素雅(22),故不见疑也。经瓜田不蹑履(23),过李园不正冠(24)。妾不避,此罪一也。既陷难中,有司受赂,听用邪人,卒见覆冒(25),不能自明。妾闻寡妇哭城,城为之崩;亡士叹市,市为之罢。诚信发内(26),感动城市,妾之冤明于白日。虽独号于九层之内,而众人莫为豪釐(27)。此妾之罪二也。既有污名而加此二罪,义固不可以生(28)。所以生者,为莫白妾之污名也。且自古有之,伯奇放野(29),申生被患(30),孝顺至明,反以为残。妾既当死,不复重陈。然愿戒大王:群臣为邪,破胡最甚。王不执政,国殆(31)危矣!”

于是,王大寤(32),出虞姬(33),显之于朝市,封即墨大夫以万户(34),烹(35)阿大夫与周破胡,遂起兵收故侵地。齐国震惧。人知烹阿大夫,不敢饰非(36),务尽其职,齐国大治。

【注释】

(1)齐威王之姬:齐威王的妾。齐威王即战国时齐国国君田因齐,也作婴齐。公元前356-前320年在位。姬:帝王的妾。

(2)不治:不理国政。

(3)诸侯:指诸侯国家。

(4)佞臣:巧言谄谀之臣。

(5)即墨大夫:做即墨长官的大夫。即墨:战国时齐地,因城在墨水边,故名即墨。故地在今山东平度县东南。

(6)不肖:不贤。

(7)闾巷:街坊里弄。闾:古时以二十五户为一闾。

(8)通:私通,通奸。

(9)使有司即穷验问:让主管部门立即审问出结果来。

(10)执事者:掌管审问的人,办案人。

(11)竟其罪:定罪结案。

(12)诬:诬陷,编造。

(13)天壤之间:世上。

(14)去蓬庐之下:离开自己简陋的房舍,指离别家庭。

(15)讌泥附著:原本是“讌泥附王著”,“王”字当为衍字,费解,故删之。讌,通“燕”。燕泥,附著,同义。

(16)荐床蔽席:铺床铺席。

(17)惓惓之心:诚恳的心意。惓惓,通“拳拳”。

(18)冀幸补一言:希望对君王有一句话的补益。

(19)湮:埋没,这里是“闭禁”的意思。

(20)百重:言闭禁之深。

(21)柳下覆寒女不为乱:传说春秋时鲁国大夫柳下惠夜宿郭门,遇到一个没有住处的女子,怕她受冻,抱住她,用衣裹住,坐了一夜,没有发生非礼的行为。见《荀子·大略》。柳下即柳下惠。名展禽,居于柳下,谥号惠。

(22)素雅:平日的高尚品德。

(23)蹑履:勾鞋。

(24)正冠:整理帽子,摸帽子。

(25)覆冒:掩蔽,引申为诬陷。

(26)诚信发内:实实在在地说出自己的内心委屈。诚信:忠诚老实。

(27)豪釐:通“毫厘”,喻极少。

(28)义固不可以生:按理本来不应该苟且偷生。

(29)伯奇放野:伯奇相传是周宣王的重臣尹吉甫的长子。他的母亲死后,后母想立自己的儿子伯封,于是就大说伯奇的坏话,吉甫大怒,逐放伯奇于荒野。伯奇作《履霜操》抒发自己无罪被逐的心怀。吉甫明白真相后,找回伯奇,射死后妻。

(30)申生被患:申生是春秋时晋献公的太子,献公宠爱骊姬,骊姬想立自己的儿子奚齐为太子,就在献公跟前大说申生的坏话。申生万般无奈,终于自尽而死。

(31)殆:几乎,差不多。

(32)大寤:彻底醒悟。寤:通“悟”。

(33)出虞姬:放出虞姬。

(34)万户:万户之采邑,万户人家的封地。

(35)烹:一种刑法,用鼎煮杀。

(36)饰非:粉饰过错。

【译文】

虞姬,名叫娟之,是齐威王的妾。

妾威王登上了王位,一连九年不理国事,把国家大事的处理权委托给大臣。诸侯国相继侵犯齐国。他的谄媚之臣周破胡专弄权势,妒贤疾能。做即墨地方长官的大夫既有修养又有才华,破胡却天天诋毁他;做阿地方长官的大夫既无修养又无才华,破胡反而天天称赞他。娟之就对齐威王说:“破胡,是一个谄媚之臣,不能不撤免他。齐国有个北郭先生,他德才兼备,应该把他安排在你的身边。”破胡听到了,就憎恨娟之,捏造说:“娟之小时候在巷弄里,就曾经和北郭先生通奸。”齐威王对娟之有了疑心,就把她关在九层高的台室中,要主管部门立即审问出结果来。破胡又去贿赂办案的人,叫他结束审问,给娟之定罪。办案人便编造事实和罪名,呈奏给齐威王。齐威王看过案情,发现情理不通。就叫来娟之亲自问她。娟之对齐威王说:“我有幸承蒙父母生下我的肉体,在人世上长大,离开了贫苦的家庭,来在大王身边,侍奉英明的大王,给大王铺床垫被,打扫地面,侍候大王洗头洗澡,至今已十多年了,时时都怀着诚恳的好心肠,希望能对大王有一句话的补益。不料却被奸臣排挤,幽禁在那么高的台室中。没有想到大王竟会再次和我见面并且问起详情来。我听说过:美玉掉在泥中也不被污染,柳下惠用衣服包住一位贫穷的女子并把她抱在怀里温暖了一夜也没有发生失礼的事,别人也不怀疑,这是因为他长期以来品行是高尚的,所以人们不怀疑他。人常说从瓜田经过时不用手勾鞋子,从李树下经过时不整理帽子。我却不能回避别人的多疑,直言劝告大王,这是我的第一条罪状。接着我陷在难中,审案人员从中受贿,听用的都是些不正派的人的编造,终于遭受诬陷,自己无法说清楚。我听说,寡妇哭城,城为她而崩坍,逃命的男子面对集市叹息,集市为他而收摊。如果真能那样,我说出了自己内心的委屈,就会感动市人,我的冤屈就能在光天化日中得到澄清。可是,我一个人在九层台中再哭,而人们却仍然无动于衷。这是我的第二条罪状。既然已经有了坏名声,又加上这两条罪状,按道理本来不应该再贪生。之所以不死,是因为还没有清洗我的坏名声。再说么,这种事从古就有,伯奇被逐放民间,申生蒙受祸患。他们都最孝顺最通情达理,反倒受残害。我死了又有什么呢,不想再多说了。但是仍旧想告诫大王一句:有一伙奸臣在你身边作恶,周破胡是最坏的;大王如果不亲自治理国政,国家大概就要灭亡了!”

于是,齐威王恍然大悟。放出了娟之,叫她出入在朝廷和集市上。封即墨大夫一万户人家的封地,用鼎煮杀了阿大夫和周破胡。接着又发兵收复以前诸侯各国侵占了的齐国土地。整个齐国,上上下下,都受到了震惊。人们知道齐威王煮杀了阿大夫,再也不敢文过饰非,都努力尽职尽责。齐国终于得到大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