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楚处庄娙
楚处庄娙(1)者，楚顷襄王(2)之夫人，县邑(3)之女也。
初，顷襄王好台榭(4)，出入不时，行年四十，不立太子，谏者蔽塞，屈原放逐，国既殆(5)矣。秦欲袭其国，乃使张仪间之(6)，使其左右谓王曰:“南游于唐(7)五百里，有乐焉。”王将往是(8)。
时庄娙年十二，谓其母曰:“王好淫乐，出入不时，春秋(9)既盛，不立太子。今秦又使人重赂左右以惑我王，使游五百里之外以观其势。王已出，奸臣必倚敌国而发谋，王必不得反(10)国。娙愿往谏之。”其母曰:“汝婴儿也，安知谏?”不遣。
娙乃逃，以缇竿为帜(11)。娙持帜伏南郊道旁。王车至，娙举其帜。王见之而止，使人往问之。使者报曰:“有一女童，伏于帜下，愿有谒(12)于王。”王曰:“召之!”至，王曰:“女何为者(13)也?”娙对曰:“妾，县邑之女也。欲言隐事(14)于王，恐壅阏蔽塞(15)而不得见，闻大王出游五百里，因以帜见。”王曰:“子何以戒寡人?”娙对曰:“大鱼失水，有龙无尾，墙欲内崩，而王不视。”王曰:“不知也。”娙对曰:“‘大鱼失水’者，王离国五百里也，乐之于前，不思祸之起于后也。‘有龙无尾’者，年既四十无太子也，国无强辅，必且(16)殆也。‘墙欲内崩而王不视’者，祸乱且成而王不改也。”王曰:“何谓也?”娙曰:“王好台榭，不恤众庶(17)，出入不时，耳目不聪明，春秋四十，不立太子，国无强辅，外内崩坏，强秦使人内间王左右，使王不改，日以滋甚(18)。今祸且构(19)。王游于五百里之外，王必遂(20)往，国非王之国也。”王曰:“何也?”娙曰:“王之致此三难也，以(21)五患。”王曰:“何谓五患?”娙曰:“宫室相望，城郭(22)阔达，一患也;宫垣(23)衣绣，民人无褐(24)，二患也;奢侈无度，国且虚竭，三患也;百姓饥饿，马有余秣(25)，四患也;邪臣在侧，贤者不达，五患也。王有五患，故及三难。”王曰:“善”。命后车载之，立还。
反(26)，国门已闭，反者已定。王乃发鄢、郢(27)之师以击之，仅能胜之。乃立娙为夫人，位在郑子袖(28)之右，为王陈(29)节俭爱民之事，楚国复强。
【注释】
(1)楚处庄娙(xíng):楚国的小女孩庄娙。处:处女，小女孩。娙:身材高的女子。原文为“姪”，据《渚宫旧事》改为娙。
(2)楚顷襄王:战国时楚国国君，怀王子，在位三十六年。
(3)县邑:京都。县:古代帝王所居之州界。
(4)好台榭:爱好游乐。台榭:指游乐观赏的建筑物。榭:建筑在高土台上的房子。
(5)既殆:已经危险了。
(6)间之:离间他们。
(7)唐:楚地名，指咸唐，即咸池，楚大泽名，神话传说中太阳沐浴的地方。
(8)是:这里，那里，即唐。
(9)春秋:指年龄。
(10)反:通“返”。
(11)以缇竿为帜:用竹竿挑着桔黄色的布幔为旗子。缇(tí):桔黄色。
(12)谒:拜见。
(13)女何为者:女子，你在干什么呢?
(14)言隐事:说谜语。
(15)壅阏蔽塞:阻塞掩蔽。壅阏(è):阻塞。
(16)且:将。
(17)不恤众庶:不爱护百姓。
(18)日以滋甚:一天天地更严重。
(19)且构:即将来临。构:构成。
(20)遂:接着。
(21)以:因为。
(22)郭:外城。
(23)宫垣:宫墙
(24)褐:麻制的短衣。
(25)秣:喂马的饲料。
(26)反:通“返”。
(27)鄢、郢:楚地名，郢为楚国都。
(28)郑子袖:《史记》说楚怀王的宠姬叫郑袖。
(29)陈:讲述，叙说。
【译文】
楚国的小女孩庄娙，是楚顷襄王的夫人，本是京都郢的女子。
当初，顷襄王贪求游乐，出入没有明确的时间。年已四十，不立太子。谁去进谏，就闭目塞耳，毫不采纳，于是放逐了屈原。国家已处于危险的境地。秦国想进攻它，就派张仪前去施行离间计。张仪让楚顷襄王身边的人向他说:“向南边五百里远的唐地去游乐，那里才有乐趣啊!”楚王将前往那里。
当时娙才十二岁，她向母亲说:“楚王贪求淫乐，出游、回国没有定时。年龄已大，还不立太子。现在秦国又派人用重厚的贿赂对他身边的人员行贿，来迷惑我们的国王，让他到五百里以外的地方去游览观光。楚王出去以后，奸臣们必定会依靠敌国打起坏主意。那时国王必然不能马上返国，国家就危险了。我希望母亲允许我前去进谏。”她母亲说:“你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进谏?”不同意她去。
娙就逃出家，用竹竿挑着桔黄色的一块布作为旗子。她握着小黄旗趴在路旁。楚王的车子一到，她就举起小黄旗。楚王见了就停住车子，派人前去问她。派去的人回来给楚王说:“有一个女孩趴在小黄旗底下，希望拜见大王。”楚王说:“叫她前来!”娙来后，楚王问:“你要干什么?”娙回答说:“我是京城的女子。想请大王猜个谜语，害怕受到阻止而不能见到，听说大王去五百里以外出游，就用这小黄旗请求接见。”楚王说:“你用什么话劝诫我?”娙说:“大鱼失去了水，有条龙没有尾巴，墙将向内崩坍，而大王却看不见。”楚王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娙说:“‘大鱼失去了水’，就是大王离国家五百里地去游玩，只顾享受眼前的快乐，却想不到身后就要发生祸患。‘有个龙没有尾巴’，是说大王年已四十，还没有确定太子，国家没有强有力的辅佐人才，必然将要危险了。‘墙将向内崩坍，而大王却看不见’，是说祸乱将要从内部发作，大王却不知改正错误。”楚王说:“你明说好不好?”娙说:“大王贪求玩乐，不爱护百姓，出游、回国没有个确定的时间，耳不聪、眼不明，年龄已经四十岁了，还不确立太子，国家没有强有力的辅佐人才，外崩内坏，秦国派人从内部离间，大王身边的人却故意使大王拒不改错，反而一天一天地严重起来。现在灾难即将发生，大王却南游五百里以外;大王一定要前去的话，国家就不是大王的国家了。”楚王说:“为什么呢?”娙说:“大王之所以有此三难，是因为有‘五患’。”楚王说:“哪五患?”娙说:“宫室建筑得一座连着一座，内城外城过于宽阔，是第一个祸患;宫殿的墙壁披着锦绣，老百姓却连麻制的短衣都没有，这是第二个祸患;奢侈得毫无节度，国库的财物将要用完了，这是第三个祸患;百姓饥饿，而你的马却有吃不完的粮草，这是第四个祸患;奸邪的人在你的身边，有修养的贤人排斥在外，这是第五个祸患。大王因为有这五点祸患，才导致了三难。”楚王说:“你讲得很好。”就命令后边的车子载上娙，立即返了回去。
等到返回，京城的门已经关闭了，反叛的人已决定反叛。楚王于是动用了鄢、郢两地的军队联合战斗，才战胜了他们。接着便立娙为夫人，名字排在郑袖的前边。娙又给楚王讲了不少节俭爱民的故事，楚国又变得强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