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证明——从长篇小说《白鹿原》说起
吴克敬
改革开放是决定当代中国命运的关键抉择,是一场伟大的革命。改革开放的意义在于解放思想、体现了思想的活力。欣逢改革开放40周年,各行各业都在总结和纪念改革开放,《小说选刊》在这个关键的节点上,组织专家学者,对40年来的中国文学进行梳理与评比,无疑是件大有意义的事情。
40年的改革开放,我国的经济建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而文学创作也没有落后,亦取得了十分可喜的成果。我相信时间,作为精神活动的文学创作,如其他行业一样,都将不可逃避地遭遇一个问题,那就是一切的成就与成果,都将交给时间,并已交给了时间,接受时间的淘洗,要时间来做证明了。我们今天来做这件事,不能不听时间的话,因为时间是无情的,时间有它独特的立场,时间有它别样的感受,时间不会妥协人的意志,跟着人的需要,说人言不由衷的那些话。远的不说了,只说40年来的文学吧,那些曾经繁华热闹,甚至甚嚣尘上、不可一世的作家与作品,怎么样呢?人也许还活着,而作品已悲惨地死在了时间里。
这是因为那些作家的笔,像只流淌着唾涎的舌头,倒是非常的活泼,非常的用情,然而时间一久,舌头就会腐烂,唾涎就会变味……这可是太悲哀了。我要同情这样的作家与作品,但时间不会,因为时间历史情怀,决定他只记忆他想记忆的作家与作品,他不喜欢舌头与唾涎制造的作品。我不敢说谁是这样的作家,创作了这样的作品,但我可以说已故作家陈忠实不是这样的作家,他创作出的文学作品自然也不是这样的作品。以他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为例,我想做些自己的观察,并且愿意交给时间,让时间来作证明。
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也就是寻找一种叙述。陈忠实承认他是受到别人的刺激,才来创作《白鹿原》的;他像陕西籍老一代作家柳青一样,柳青也坦率地承认,他是受了别人的刺激来写《创业史》的。陕西人就是这么好玩——虽然我也是个陕西人——他们似乎不受点刺激,好像就找不到目标,而受到点刺激,反而会更清醒,会更有进取心。不过他们受了刺激,不会乱来,而是会更冷静,会更理性。譬如柳青,在刺激中离开西安城,下到长安县的黄甫村,一头扎进人民,向人民学习,深入生活,向生活汲取,十三年如一日,创作了至今为人津津乐道的长篇小说《创业史》。陈忠实视柳青为榜样,他在受到刺激后,于20世纪的80年代末,离开西安城,回到他生长生活过的故乡白鹿原,开始了一场属于他自己的寻找。他的寻找是独特的,巧妙地把强势的社会政治从生活的前台推向了后台,而将笔墨的重心,投向了最具中国历史文化传统意义的家族及宗法观念这一视点上,为家族争斗打上了中国政治斗争的特殊烙印。作品以儒家文化及其实践为正脉,扭住了“仁义”这一儒家文化的精髓,透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既展现出人物的“宽厚、温雅、刚强、正直”等社会性格,还体现出在对儒家文化高度尊重的基础上,所给予的一种隐秘的批判,使人为之震惊,为之感叹。
《白鹿原》之于陈忠实,构思在1986年到1987年,这个时期的文学发展,真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欧美以及拉美几乎所有流行过和正在流行的文学流派,都被引进到中国文坛上来了。正如陈忠实自己说的:“尽管未必都能读得懂,未必都能进入欣赏的愉悦,却仍然兴趣十足地阅读,基本的收获是大开眼界甚为鼓舞。”陈忠实在那种阅读的基础上,感受到了愉悦,接受到了鼓舞,他的愉悦是一种获得,他的鼓舞是一种方向,他要开始自己的实践了。这是我所想要重点说的一个方面,我们人作为一种动物,从万千动物中脱颖而出,成为唯一的高级动物。这是因为什么呢?也许有非常多的条件,但阅读是最核心的一个条件。因为万千动物,唯有人是能够阅读的。人创造了文字,人借助文字抒发自己的感情与感受,极尽可能地书写出来,这便有了可以阅读的文学,如诗歌、如散文、如小说……在时间里积累,汗牛充栋的文学,让人通过阅读,不断地丰富自己的所思所想,不断地丰富自己的精神境界,然而阅读什么?怎么阅读?却实在是个严肃的问题。不会阅读,或触嗅而去,触脏而去,以至于触血腥残忍而去,触低级趣味而去,那样的结果可想而知,高级动物的他自己,因为阅读的问题,他只能一点一点地脱去高级的外衣,而滑向低级动物的群体而去!这是悲惨的,不可取的。陈忠实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他的阅读是高级的,是向上的,柳青的《创业史》,他翻烂了“五六个版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漂洋过海而来,他又翻烂了几个版本……当然了,陈忠实的阅读不只我列举的这两种,他的阅读是广泛的,但他所有的阅读,都如阅读《创业史》《百年孤独》一样,必须是高拔的,必须是高标的,因此他坚守着人的高级秉性,坚守着人的高级品格,为此他的创作自然也是高秉性、高品格的。
一部《白鹿原》,对于陈忠实来说,是他寻找自己的句子、寻找一种叙述的具体实践。这种实践他在创作《白鹿原》前就自觉地开始了,他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进行那种巨大的实践。用他自己的话说,短篇小说《窝囊》和《轱辘子客》,是他这种实践的开始,他尽量用“一种纯粹的叙述,而避免人物之间的直接对话,把人物间必不可少的对话,纳入情节发展过程中的行为叙述,把直接的描写调换一个角度,成为以作者为主体的叙述”。陈忠实说到做到,在我的阅读印象中,近万字的《轱辘子客》,除了结尾的几句对话,就都是以形象化的叙述语言完成的。这样的好处是在叙述过程中,能把纯属语言的趣味渗透进来,充分展示出叙述的内在张力,引发读者阅读的诱惑性以及感染力。
作为陕西人,我与陈忠实起初是不怎么熟悉的,在一次他主持的会议上,介绍我的时候,他一时叫不出我的名字。其实这没什么,而他会后专意找了我,自己掏钱请我喝了一场酒,用酒向我表达了他的亏欠。因此,我俩熟悉了起来,我因此还被他邀请去了他乡下的祖屋。他的祖屋里有一张矮矮的小方桌,七八年数易其稿的《白鹿原》,就是在这张小方桌上完成的。我感佩他的朴素,感佩他的耐心……他在自己的祖屋里收到了一封来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信件,出版社主办的《当代》杂志于1992年首刊了《白鹿原》,来年的6月,出版了单行本。尔后,这部沉甸甸的小说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大江南北。莫言没有掩饰他初读《白鹿原》的心情,成就卓越的他,深知家族史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像曹雪芹的《红楼梦》、鲁迅的《狂人日记》,乃至同期的《平凡的世界》《妻妾成群》……《白鹿原》的阅读让他怔住了,他感慨这个来自陕西的作家,借此构筑起了自己的文学王国。在《白鹿原》中,历史是怪诞的,几无规律可言,人不会因为悲剧而避免悲剧,常常是在悲剧中轮回,相互间“巧取风水地,恶施美人计,孝子为匪,亲翁杀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无法琢磨的大革命,还有日寇入侵,三年内战”,白鹿原上冤冤相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蜗居在白鹿原下的祖屋里,陈忠实放开了胆子,向诸多他所怀疑、所欲认识的旧事物,以一支笔做枪,发起了他的攻势。一个心怀欲望的小说家,就要敢于书写善与恶、好与坏,同时还要敢于书写他人不敢着笔的灰色呈现,非得还原一个个人之为“人”的本来面目不可,无论母亲、父亲,无论土匪、革命者,无论娼妇、知识分子……他们生而为人,人的复杂与矛盾,人的虚妄与真情,丰满了《白鹿原》,丰富了《白鹿原》,陈忠实娓娓道来,将关中大地百年沧桑,附着在白嘉轩、鹿子霖、白孝文、黑娃、田小娥等一个又一个典型人物的身上,让他们被各自的欲望牵引着,在时间里活出了自己的本分,活出了自己的别样。人世间的悲喜剧,由此铺陈开来,既不见陈忠实对书中人物的道德审判,也不见对他们信仰的圈定,只让他们精彩地活着,活在文学独具的时间里。
创造者是心地踏实的。1995年的时候,陈忠实说了这样一句话。在此之前,他还说,文学依然神圣。是的,文学依然神圣着,而创作者的作家,是否心底踏实?的确是个问题,《小说选刊》组织评选改革开放40年的文学,并开会进行研讨,我有幸参加其中,对我而言,是一次非常有价值的学习。听了诸位专家学者的发言,让我有了新的收获。但我依然相信,被评选上的作品也罢,未被评选上的作品也罢,是还要接受时间的证明的。
拉住时间的手,做时间的朋友。十年前,我在背对繁华,面对寂寞,开始“寻找自己的句子,寻找自己的叙述”时,就给自己默写了这句座右铭,通过参加这次活动,我更坚定了我的立场,还有我的方向。
2018年9月24日西安曲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