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成气象的小小说

渐成气象的小小说

卢 翎

改革开放开启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小小说应运而生。1981年,才创刊不久的《小说界》,倡导小小说创作,开辟专栏,刊发小小说作品。1982年10月,《百花园》杂志推出“小小说专号”,反响热烈。这一时期再度兴起的小小说,与大跃进时期的小小说已有了根本性的区别。它的出现,不再是政治运动的影响,而是缘于改革开放后社会的进步与生活的呼唤,是改革开放的时代,人们精神需求多样化的必然反映。

改革开放40年,也是小小说获得发展的40年,由筚路蓝缕、积极建设到上下求索、励精图治,小小说渐成气象。2010年2月,中国作家协会修订了鲁迅文学奖评奖条例,将小小说列入其中。2018年冯骥才《俗世奇人》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精金碎玉,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标志出小小说创作的绝句境界”。这是国内最高文学奖项对小小说取得成绩的肯定。

文学报刊是刊发小小说的重要载体。40年来,众多文学报刊大力倡导、积极推动,促进了小小说的发展。《百花园》是较早关注小小说创作的文学刊物,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百花园》便出版小小说专辑,多次举办各种笔会、研讨会,搭建交流的平台,鼓励创作者的创作热情,推动小小说创作。“新时期以来,《小小说选刊》为根据地形成的以郑州为龙头的全国小小说创作中心,它以充满活力的文体倡导与创作事件,有力地带动了全国小小说的发展。”(铁凝)在《百花园》杂志的大力倡导下,《天池小小说》《短小说》《小说月刊》《微型小说月报》等刊物改版成为专门刊发小小说的刊物,同时一些大型文学刊物上也增设了小小说专栏,而各地的报纸副刊则一向对篇幅短小的小小说青睐有加,不断加大刊发小小说作品的力度。

小小说的“疆域”在40年间得到了空前扩展,大量优秀的作品不断涌现,小小说的这一创作实绩,引起了文坛的普遍关注,各种类型的小小说评选活动也随之活跃起来。这些评选活动,或重推介新人新作,或重艺术品质,或重精英意识,或重读者反响,从不同层次促进了小小说创作中精品意识的建立,提高了小小说创作艺术水准。对小小说创作呈现良好发展态势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一发展态势的形成,还得力于一支稳健、有多元化审美追求的创作队伍的初步形成。他们中有成名作家,如聂鑫森、赵新等,或由长中短篇转向小小说创作,或仅留下惊鸿一瞥的身影,虽整体上作品数量不多,但深厚的艺术功力、独特的艺术追求,使他们的小小说别具一种气象与格局,代表了小小说的艺术高度。还有专事小小说写作的作者(在小小说业内,被称为“小小说专业户”)。他们或起步于“全国小小说创作笔会暨理论研究会”(1990年),或在20世纪90年代各类培训、征文、评奖活动中脱颖而出,怀着对小小说的热爱,勤奋耕耘,自觉进行艺术探索,是新世纪小小说创作的中坚力量。而20世纪以来涌现的更为年轻的一代的小小说作者们,则更具开放的艺术姿态。他们不把自己的写作局限于某一领域,从小说的立场出发,根据创作素材自身的特点,创作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或小小说。在他们自我的寻找与确立中为小小说注入了新质,强化了小小说多元化的艺术取向。小小说的文体特点、艺术魅力,在这一发展过程中,更加得到充分的体现。

小小说文体优势之一是具有表现现实生活的灵敏性。40年来,小小说密切关注中国社会生活的变化,小处落墨,状写世态百相,单纯、清浅,涌动着动人的温暖与深切的人文关怀。如底层叙事,小小说作者从平民立场出发,以深切的现实关怀,书写底层生活与底层人物。在他们的笔端,没有知识分子居高临下式的同情,也少精英主义式的启蒙与呼唤。他们展现了进城的农民工、下岗工人、矿工、乡村留守群体等弱势群体艰辛劳作、物质贫困、精神匮乏的煎熬与挣扎的同时,基于切身感受与体验,他们还敏锐地捕捉底层苦难生活与艰辛岁月中的每一缕阳光和温暖,传达出对生命的体恤和人性的呵护,给人以希望与憧憬。这温暖也缓和了尖锐的矛盾与锐利的疼痛,化解了苦难。再如乡村叙事。中国社会经济的迅猛发展,使漫长历史进程中形成的农业文明传统分崩离析,并不可遏制地溃败。这溃败与凋落也唤醒了沉潜于生命记忆中的乡土情结,这种乡土情结,即是对传统农业文明的深深眷恋。因此,着力挖掘乡土生活中充满诗意的一面,成为许多小小说作者共同的美学诉求。它表现为:明丽纯净的天空、恬淡温馨的日常生活、质朴淳厚的人情;婚丧嫁娶的风情民俗;还有像牛、马等这些家畜与人之间的深厚情谊,这情谊是在它们和人类共同承担耕作的辛劳与艰苦中形成的,因岁月的久远而显得弥足珍贵。毋庸置疑,传统的乡土世界只存在于生命记忆的深处与文学的想象之中。在新的现实语境中,乡村、农民已在传统的文化形态中生长出诸多新质。小小说也密切关注这些变革与新质,以其文体的敏捷性回应中国社会大变革对乡土叙事的召唤。

1980年代小小说刚刚起步时,“幽默、讽刺”被认为是小小说文体的职能之一。这一时期“官场小小说”因杂文、小品文写法,更具“讽刺小品”的特点。经过近40年的发展与深化,描写官场生活的小小说走出了“讽刺小品”的套路,它们在广泛触及诸多问题与矛盾、揭露批判种种丑恶现象的同时,更加注重发现与捕捉官场中那些“最微妙最细密的纹路”,破解其中所隐藏的权力密码。作品指向了权力对个体生命实施的剥夺与扭曲,呈现出现实生存的另一种残酷与悲怆。

诚然,在巍峨的时代生活“纪念碑”旁,小小说渺小肤浅。我们不能苛求小小说承担它力所不及的容量与深度。敏锐地捕捉生活的变化,哪怕是细小的变化,发现它、抓住它并表现出来,记录生活的律动,见证生活前行的足迹。小小说的魅力或许正在于此。

起步于1980年代的小小说,在摸索前行的过程中,未能博采众长,跟上新时期中国文学前行的步伐。2000年后,一批小小说作者,秉承先锋文学的精神余绪,在小小说领域内引发了一场旨在探索求新的“革命”。这是一场迟到的“革命”,它拓展了小小说艺术的可能性与自由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探索的影响下,小小说于人性、人的内心世界的深度开掘与表现中,渐渐形成了一种趋向,即,放弃对客观真实的追求、颠覆现实生活的客观逻辑、拒绝是非善恶的道德判断,从生命的存在境遇出发,走进了纷攘迷茫的内心世界,捕捉内心精神世界的万千变化,阐释人性的晦暗、复杂与无以名状的精神之痛。这种趋势还可以看作是21世纪以来,小小说对中国当代文学不断向人性深层挺进的大趋势的积极回应,同时也是中国经济进入快车道,社会步入工业、后工业化时代后,种种现代社会的精神症候,迷茫、孤独、虚无、荒谬等情绪与心理在小小说中的文学投影。

这种探索在更年青一代小小说作者(21世纪以来崭露头角,70后、80后小小说作者)的创作中,成为一种自觉的追求。他们以现代哲学与艺术想象的联系为起点,书写现代人的精神处境。同时,他们还喜欢以细致机敏的叙事,借助不同的场景或蕴含丰富心理内涵的事件,巧妙地演绎隐秘的、非理性的情感冲动和难以厘清的生命意绪。小小说之于人性开掘的深度就在这些探索建构与深化。

小小说篇幅短小,操作性强,入门门槛低,深受广大文学爱好者喜爱。随着中国社会义务教育的普及,中国人口受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越来越多的普通读者参与到小小说的创作中来。借助现代传媒手段,小小说被改编为微电影、电视小品、系列电视短剧,小小说刊物、系列出版物也随之热销。小小说成为大众文化时代大众的“狂欢”。但是,问题也随之产生,许多小小说写作者急于求成,以发表、出版作品为荣,以作品的数量来取胜。由于写作者自身艺术视野的狭窄、艺术资源的匮乏以及艺术功底的薄弱,造成了模仿(仿制)之作充斥于小小说创作领域。当批量式生产、复制的作品大行其道时,独特的发现与创造被淹没于缺乏生命力的复制之作时,思想的深度与精神的高度便流失于功利化的写作中,小小说的创作质量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同时,这种急功近利的创作态度也导致了一种普遍的浮躁的心理状态,使小小说写作者们过于迷恋生活表象的追赶,迷恋于经验的书写与传达,满足于行进中的生活的现象的书写,而忽视了艺术修养提升与思想的磨砺,因此,大量作品中所体现出的精神状态不容乐观,执着于经验的表达而缺乏深刻的心灵体验,缺乏超越性的精神立场,缺乏对于人的丰饶的内在精神的探索,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别出心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