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十年(1998-2008):裂变期征候式人物:韩寒 卫慧 天下霸唱
麦家在2008年获得茅盾文学奖后,说过一句话:“在2000年以前,江山其实已经定格了,现在我是要另立山头。”
事实上,麦家本人获得茅盾文学奖,确实可以称为某种意义上的“另立山头”——无论是他获得茅奖的《暗算》,还是获奖之后出版的《风声》,显然都应该归入“通俗小说”即类型文学的范畴。《暗算》获得茅盾文学奖,说明文学体制正在调整自身的标准与策略,一向以深度化、高尚化为追求的传统文学生产机制,正在放下身段,打开闸门。而在2007年,中国作协招收的新会员中包括了郭敬明、张悦然等“80后”作家,这起被称为“作协扩招”的事件引发了不小的争论,但文学体制向新的文类、新的作者、新的资源开放的态势已经势不可当。
这个十年之中,文学在整个社会中的位置,与上两个十年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位置日益边缘化,甚至难以进入公众的视野。但另一方面,文学因素并未从公众精神生活中消失,相反,大众以亚文化的方式,推举出自己的文学偶像。
这个十年最具征候意义的作家无疑是韩寒。韩寒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他是“青春文学”的偶像,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表达符号与新兴网络媒体的完美结合,成功地跨越了“媒体之墙”。韩寒的兴起与隐没,正代表了这个时代思想界和公众之间的隔膜与互动。
当他用“文坛是个屁”掀起“韩白之争”时,当他引领万千网民向“梨花体”开战时,韩寒扮演了一个传统文学体制的叛逆者——而这种形象正应合了“文学”的边缘化态势。韩寒的追随者与欣赏者愿意相信,他们唾弃一个虚伪的、自闭的文学小圈子,同时将重建一个基于“常识”的文学新世界。
更能体现“文学新世界”的,是网络文学的强势崛起。网络文学最早的“三驾马车”(宁财神、李寻欢、安妮宝贝)皆出自1997年成立的“榕树下”文学网站,日后无一不成长为大众文化的宠儿,横跨出版、影视剧、综艺等泛文化领域。但网络文学真正的独立成军,还不仅仅在于麦家、蔡骏等人开启的“类型文学”遍地开花,而在于出现了“跨类型写作”的神作——这样,它才能从亚文化消费群进入大众文化的主流,比如天下霸唱的《鬼吹灯》。
《鬼吹灯》遵循了畅销类型小说的写作模式:封闭空间的历险,同伴之间的互助与背叛,奇幻不可知的世界,步步为营的解谜过程。但与国外成功的类型小说相比,《鬼吹灯》上述方面的表现实在不算精彩,它的情节相当粗糙,知识表述支离破碎,也根本无心对旅程、墓穴、深谷等环境做细致的描摹——这或许是网络连载的特性决定的。作者甚至没有心机构思一个真正的大谜(像《哈利·波特》那样),而是匆匆地跳出来交代前因,用一个又一个小谜将情节努力向前推进。然而,《鬼吹灯》由网上走到网下,变身年度畅销书,实现了网络小说空前的成功传播,在于它整合了许多不同的资源,提供给不同类型读者以不同的想象空间。
另一股不可忽视的潮流是女性写作。1999年,卫慧发表了《上海宝贝》。与20世纪80年代成名的女作家如王安忆、铁凝不同,伴随着女性主义浪潮成长的女性作家,不再追求“半雄半雌的头脑”(黑格尔)。陈染、林白举起了“私人写作”的大旗,走得更远的或许是翟永明等人的诗歌(其回响直到余秀华)。而更年轻的卫慧与棉棉,在文字里将欲望释放到了某种极限。文学不再承担社会道义与思想阵地的使命之后,女性的份额在以惊人的速度提升,终于,“文艺女青年”成了中国文学受众的主力军,即使在网络时代,女频的文学含量也普遍高于男频,小说改编成影视剧的成功率更是让男频望尘莫及。
在21世纪初的多次文学阅读评选中,路遥《平凡的世界》总是高居榜首,而金庸的位置也总是与鲁迅不相上下。2007年的文学阅读被媒体总结为“男盗女穿”,纸贵一时的《鬼吹灯》《盗墓笔记》《梦回大清》《步步惊心》不仅销量惊人,也是接下来十年影视改编的热门类型。而通常不被计入“文学”领域的跨门类作品,无论是韩寒的博客文字、于丹的《〈论语〉心得》,还是《明朝那些事儿》,打动人心的法宝,仍然离不开文学的元素。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当代文学正在发生裂变,不同的亚文化群落形成封闭的生产-消费循环,那些2000年前占据文学江山的作家与背后的体制,不再是“当代文学”唯一的选择。
2007年,媒体疯狂炒作一位德国汉学家顾彬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批评。顾彬将“现代文学”(1919-1949)比为“五粮液”,而将“当代文学”比为“二锅头”。这种观点无疑为质疑“当代文学”的声浪火上浇油——80%以上的接受调查者认同顾彬的看法。细究公众对当代文学的愤怒,不外乎两方面:一是对于文坛体制的抨击;二是对于市场化文学的厌恶。这种愤怒背后映射的,其实是整个社会对文学功能与角色的认知混乱。文学应该承担社会公义吗?作家应该追求高雅格调即成为“灵魂工程师”吗?市场应该成为文学的重要甚至唯一标准吗?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慢慢地飘散在风中。